她折斷一片指甲——又疼又氣——但是,畢竟沒讓自己摔個很可能不輕的大跤,這還算不錯。
考慮到萬一自己頭顱着地摔個碎裂,屋裡連個打911急救電話的人都沒有,這算是不錯的了——地面上雖沒有油污,而且幹淨,可是特别堅硬。
她原本可以簡單地用腳邊子把箱子推回到工作台下面的——事後,她才意識到這一點,而且把這仔細思考過,就像數學家在腦子裡反複思考一道深奧複雜的公式一樣。
畢竟,她當時走得匆忙。
但是,她在箱子上面看到了一張帕頓威爾克斯公司的編織用品價目單,于是便蹲下身子把它抓起來,想把它跟電池一起拿走。
可是,當她拿起它時,又發現了一張之前找不到放在何處的布魯克斯通公司的郵購目錄。
而且,在那張價目單下面還有保娜·楊……陶柏芝……福喜利……布羅明戴爾…… “鮑勃!”她叫了出來,但叫聲是以兩個音節氣憤地跑出來的(他留下泥濘的印迹或者把濕透的毛巾丢在盥洗間地闆上,好像他們住在一家有傭人服侍的豪華賓館似的;每逢這種時候,她就會叫出這樣的聲音),不是鮑勃,或者鮑噢勃!因為,說真的,她讀他就像讀一本書一樣。
他認為她從郵購目錄上訂購了太多的東西,曾經有一次過火到大聲說,她對郵購購物已經上瘾了(這真好笑,她上瘾的明明是黃油手指)。
他那次小小的心理分析換來的是她兩天對他不理不睬。
可是,他知道她心裡是如何想的;他也知道,對那些不是至關重要的事情,她依舊是原來那個“眼不見心不煩”的姑娘。
于是,他便把她的各種郵購目錄單偷偷地收拾好,妥當地堆到這裡來了。
大概,下一站就會是放進回收箱了。
丹斯金……特快……電腦大賣場…… 蘋果世界……蒙哥馬利……萊娜,格萊斯…… 她越往裡面翻,就越感到生氣。
看到這些,你簡直會認為她花錢花得要把家敗光了,這真是荒謬。
此刻,她已經完全忘了《兩個半男人》。
她在腦子裡醞釀好了回擊鮑勃的好戲,隻等他從蒙彼利埃打電話過來(吃完晚飯回到賓館後,他總要打電話回家的)。
不過,她準備先把這些價目單拿回到他媽的屋子裡頭,這麼做,要她來回走個三四趟,因為這一摞單子起碼有兩英尺高,而且很重。
她被箱子絆倒過,真的是不足為怪。
被價目表搞死,她心裡想,這倒是一種充滿諷刺意味的死法——這個想法像根幹樹枝一樣幹脆利落地斷掉了。
她一邊想着,一邊翻閱,現在已經翻到一摞的四分之一處了。
翻到到“醋栗斑”(鄉村風格)下面時,她突然發現了不是價目單的東西。
不,完全不是價目單,而是一本雜志,名叫《捆綁妓女》。
她差點兒沒把它拿出來,要是在抽屜裡偶然看到,或者在那個高高的放着神奇生發産品的架上看到,她可能就不會拿了。
可是,在這兒發現了這本雜志,而且塞在足有兩百張價目單裡……她的價目單……這就有了超乎男人對性變态感到尴尬的某種含義了。
封面上的女人被綁在椅子上,除了件黑色的面罩之外,她渾身赤裸,不過面罩也隻是遮住了臉的上半部,你還可以看出她在尖叫。
她被粗重的繩子綁着,繩子勒進了她的乳房和腹部。
她的颌、頸和胳膊上都有假血。
橫貫這一頁下方的,是醒目的黃色字體,印着一句讓人不快的誘惑:臭婊子布蘭達想要,在P49得到了。
達茜不打算要把雜志翻到第四十九頁,或者其他任何一頁。
她心裡這樣對自己解釋這種情況:這是男性的探索。
她對男性探索的了解源自在牙醫辦公室裡讀過的《大都會》上面刊登的一篇文章。
有個婦女在自己丈夫的公文包裡發現了兩三本同性戀雜志後,給雜志的一位顧問寫信咨詢(這位心理醫生專攻一向神秘的男同)。
非常直白的東西,這位讀者寫道,她擔心自己的丈夫也許已經心理出櫃了。
雖然,她繼續寫道,他一定還在小心隐瞞。
不用擔心,提供咨詢的女士說。
男人從天性上說愛好冒險獵奇,許多人喜歡探索,要麼是另類性行為——同性戀在這方面位列頭号,團體性行為排列第二——要麼就是戀物:水中,異裝,公開性行為,乳膠人偶。
當然,還有捆綁,她補充道,有些女人也對捆綁着迷。
這使達茜大為詫異,不過,要是有人間到的話,她會第一個承認她并不全部清楚。
男性探索,就是這麼回事兒。
他也許是在某個報刊攤點上看到了這本雜志(雖然達茜在努力想象這個特别的封面出現在某個報刊亭,但是她的思路就是無法向前),一時感到好奇。
或者,也許是他從某家便利店的垃圾桶裡揀出來的呢。
他把它帶回家,在車庫裡翻翻,就像她一樣感到震驚(封面模特身上的血是假的,但是那個尖叫看起來太真實了),然後随手把它塞進那堆價目單裡了;它們已經捆好,準備放到回收箱裡,因此她看不到它,也就不會找他麻煩。
就是這樣,隻是一時興起,偶然為之。
要是她仔細查看其餘的價目單,也不會發現類似的東西。
也許會有一些《閣樓》和内褲雜志——她知道大多數男人喜歡絲綢和蕾絲,鮑勃在這方面也不例外——但是,不會再有《捆綁妓女》這一類。
她再次看向封面,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上面沒标價格。
也沒有條形碼。
因為好奇這樣的雜志要花多少錢,她又查看了一下封底,封底上的照片讓她蹙眉:一個裸體金發美女,綁在像是用鋼做成的手術台上。
但這一位臉上驚恐的表情看上去和三美元紙币上的頭像一樣誇張,這一點多少讓她寬心。
站在金發美女旁邊的胖男人手裡拿着把刀,好像是金廚牌的,戴着臂環,穿着皮内褲,看起來十分滑稽——不像是個要把今天的捆綁妓女切成碎塊的人,倒更像是個會計。
鮑勃是個會計,她腦子裡說道。
愚蠢的想法來自她腦子裡太大的愚蠢區域。
她推走了這個想法,如同弄清封底沒有定價和條形碼之後,就把那本格外讓人不爽的雜志推回到價目單堆裡一樣。
就在她把紙箱推回到工作台下面的時候——她改變了把價目單運回屋子裡的想法——心裡忽然有了關于雜志上為何沒有定價和條形碼的答案。
這是一種用塑料套包裝出售的雜志,把不堪入目的封面遮住。
定價和條形碼都在塑料包裝上,一定就是這樣,難道還會有别的可能?如果不是從垃圾桶裡把它摸出來的話,他就一定是在某個地方買下這破東西。
也許他是從網上購來的。
有些網站可能專門經營這類東西。
更不用說裝扮成十二歲幼童的年輕女人了。
“沒什麼。
”她說道,接着很快把頭點了一下。
這是樁業已結束的交易,一封泥牛人海的信,一次已有結果的讨論。
今晚他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或者待他回家的時候,要是她提及此事,他不僅會感到難堪,而且會自我辯護。
他可能會說她在性方面幼稚,這一點她覺得自己的确如此;他可能會怪她反應過激,這一點她決心避免。
她決意要做的就是,順其自然吧,寶貝兒。
婚姻就像是一座處于不斷建造狀态的房子,每年都看到有新房間竣工。
第一年的婚姻是個茅舍;持續了二十七年的婚姻是座巨大的、布局淩亂的大廈,肯定有不少邊邊角角和儲藏空間,多半積滿了塵埃,廢棄不用,有些還放着令人不爽、你不願看到的物件。
可那算不上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你可以扔掉那些物件,也可以把它們送給慈善機構。
她太喜歡這個想法(這想法讓她覺得這事就到此為止了),居然大聲把它說了出來:“根本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
” 而且,為了證明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她用雙手使勁把紙箱推了一下,一直把它送到了後牆。
從那兒傳來哐當一聲。
是什麼呢?我不想知道,她心裡想,旋即非常肯定,這想法不是來自大腦的愚蠢區域,而是來自智慧區域。
工作台下面黑幽幽的,可能會有老鼠。
即使像這樣一個收拾得整整齊齊的車庫,也可能會有老鼠,尤其是在寒冷的天氣;再說了,老鼠受到驚吓時,可能會咬人。
達茜站起來,撣掉家居服膝蓋上的灰塵,離開了車庫。
過道走了一半時,她便聽到電話“叮鈴鈴”地響了。
3
答錄機還沒有開始工作的時候,她就已經回到了廚房,但她還是等着。要是電話是鮑勃打過來的,她就讓機器接。
此時此刻,她不想跟他說話。
他也許會從她的聲音裡聽出什麼。
不接的話,他會認為她到拐角的商店或音像村去了,一小時後會再打來。
而一小時之後,她不愉快的發現就可能淡定一些,她會心情舒暢,他們可能會進行愉快的交談。
可是,打電話的不是鮑勃,而是多尼。
“哦,該死,我真想跟你們說說話。
” 她拿起電話,往後斜靠着廚台,說道:“好,說吧。
我剛從車庫回來。
” 多尼有說不完的新聞。
目前他住在俄亥俄州的克利夫蘭。
在該城一家最大的廣告公司的最底層累死累活地幹了兩年,沒有獲得任何晉升的機會,他和另一位朋友便決定獨立闖蕩一番。
鮑勃強烈反對他這麼做,并正告多尼說,多尼跟他的合夥人永遠得不到他們熬過第一年所需要的起步貸款。
“腦子清醒清醒吧,”達茜把電話轉給他之後,他說道。
這是今年早春的事兒,最後一些雪片兒還零星地隐匿在後院的大樹和草叢下面。
“你二十四歲,多尼,你朋友肯也是。
你們兩個沒經驗的新手,甚至連第二年的撞車車險都買不上,僅有的全是負債。
沒有銀行會貸款七萬美元給一家新辦企業的,尤其是在現在這種經濟形勢下。
” 然而他們獲得了貸款,現在還搞定了兩個大客戶,而且都是在同一天。
一家是汽車交易商,正在尋求新穎途徑吸引三十歲左右的客戶。
另一家恰恰就是給安德森和海沃德公司發放啟動貸款的銀行。
達茜高興得叫了起來,多尼也在電話裡頭高聲回應。
他們交談了約有二十分鐘。
在談話過程中,他們有一次被“嘟嘟”的聲音打斷,是又有電話打進來了。
“你想接那個電話嗎?”多尼問道。
“不,是你父親的電話。
他在蒙彼利埃,看一批鋼便士藏品。
他在買下收藏之前會再打電話來的。
” “他做得怎麼樣啊?” 不錯,她心裡想,拓展新興趣。
“挺着身子嗅空氣呢。
”她說。
這是鮑勃頂愛說的一句話,這話讓多尼笑了起來。
她喜歡聽他笑。
“還有,佩特娜怎麼樣啦?” “你自己打電話給她呗,多尼。
” “我會的,我會的。
我一直在抽時間考慮做這事兒。
” “她很好。
滿腦子的結婚計劃。
” “你會認為她下周結婚,而不是在明年六月。
” “多尼,要是你不花心思去理解女人,你永遠結不了婚。
” “我不急,我現在開心得很。
” “你小心享受就好。
” “我很小心而且禮貌。
我得趕緊出發了,媽媽,約了半小時後與肯見面喝點東西。
我們要對這樁汽車生意進行頭腦風暴呢。
” 她差點兒要告訴他不要喝得太多,但旋即克制住了。
他也許看起來還像個初中生,而在她最清晰的記憶中,他是個穿着紅色燈芯絨套頭衫的五歲孩子,在帕諾爾的耶伯倫公園裡頭,不知疲倦地在混凝土小路上推着他的小滑闆車。
可現在他再也不是個五歲孩子,也不再是個初中生。
他是個年輕人了,而且,盡管看似不可能,還是個開始闖蕩世界的年輕企業家。
“好吧,”她說道,“謝謝你打來電話,多尼。
跟你交談真是件樂事。
” “我也是。
老爸打電話來時,代我向他問好,我愛他。
” “我會的。
” “挺着身子嗅空氣,”多尼邊說邊竊竊地笑了,“不知他把這句話教給了多少童子軍?” “所有的童子軍。
”達茜打開冰箱,看看是否碰巧還有根黃油手指,凍得涼涼地等着她。
沒有。
“真恐怖。
” “我愛你,媽媽。
” “我也愛你。
” 她挂了電話,又感到舒坦了。
她面帶微笑。
不過,當她站在那兒、倚着廚台的時候,笑容逐漸消失了。
“哐當”一聲。
當她把紙箱推回工作台下面的時候,曾有“哐當”的聲音。
不是“砰砰”聲,好像盒子撞到了一隻掉落的工具上,而是“哐當”。
類似空蕩蕩的回響聲。
我才不管它呢。
不幸的是,情況可不是這樣。
“哐當” 的聲音感覺事有未盡。
紙箱也是。
是否還有類似《捆綁妓女》的别的什麼雜志呢?我不想知道。
對,對。
不過,不管怎麼說,也許她應該搞清楚。
因為如果隻有那一本雜志的話,她對于鮑勃隻是一時好奇的判斷就是對的;那好奇感僅憑向一個不雅的(而且也是不平衡的,她補充道)世界偷窺一眼就完全滿足了。
如果還有更多的話,也可能沒什麼大不了的——他畢竟正把它們朝外扔呢——但也許她該知道吧。
主要還是……那個“哐當”聲。
這個聲音在她腦子裡萦繞不斷,壓倒了有關雜志的問題。
她從儲藏室拽了把手電,往外走,回到車庫。
一出門,她便立刻把家居服的翻領揪緊,心裡希望自己穿上了夾克衫。
真的,天氣正在變冷。
4
達茜雙膝着地,把裝價目單的紙箱推到一邊,在工作台下面打開了手電。有一刹那,她搞不懂自己看到的是什麼東西:兩排黑乎乎的東西阻斷了光滑的踢腳闆,一排比另一排稍微厚一點。
旋即,一絲不安在她上腹部油然生起,并且從她胸骨中間往下蔓延到腹部凹陷的地方。
這是一處藏匿之地。
達茜,别管它。
這是他的事兒,為了自己心安,你就由它去吧。
金玉良言,可是,她已經走得太遠,聽不進這個建議了。
她爬到工作台下面,握着手電,準備避開蜘蛛網,可是并沒有一絲一線。
如果她還是原來那個“眼不見心不煩”的姑娘,那麼她那秃頂、集币、參加童子軍的丈夫就還是原來那個一切優雅、一切潔淨的小夥子。
他本人爬到這裡來過,所以蜘蛛網都沒機會在這裡編結起來。
是真的嗎?實際上,她并不知道,對嗎?可她認為她知道。
裂縫分列八英寸的踢腳闆兩側,好像有個暗榫,這樣,踢腳闆就可以轉動。
用力推紙箱時,她恰巧把踏腳闆撬開了一條縫,可還是無法解釋那聲“哐當”。
她推了一把踢腳闆的一端。
踢腳闆一端往裡擺,另一端往外翹,露出一個長八英寸、高一英尺、深或許十八英寸的隐藏之處。
她本以為會發現更多雜志,說不定卷着,然而沒有。
隻有一隻小小的木盒,她非常笃定自己認識這隻盒子。
就是這隻盒子發出的“哐當”聲。
木盒一直倒立着,裝有樞軸的踢腳闆把它撞倒了。
她把手伸進去,抓住木盒子——她的不安如此強烈,簡直都有質感了——把它拿了出來。
是五年前,或者更久之前吧,在聖誕節的時候,她送給他的橡木盒。
或者是為他的生日而送的?她記不得了,隻記得這盒子是在城堡岩的工藝店裡買到的。
上方是淺浮雕的手工雕刻,雕了個鍊子圖樣。
鍊子下面,也是淺浮雕的,說明盒子的用途:鍊扣。
鮑勃有一攤袖口鍊扣,而且,雖然他工作時愛穿紐扣款式的襯衫,但是他有一些非常漂亮的鍊扣。
她記得自己當時想,要把那些東西擺放得井然有序,這隻盒子倒有用。
達茜知道,當這個禮物被包好、并且得到稱贊之後,有一陣子,她在卧室裡面他那一側的床頭櫃上見過它,但是無法記得近期是否見過。
她當然有段時間沒見過了。
因為它放在這裡,在他工作台下面的隐蔽地方。
她敢拿房子跟運氣(他的又一句習語)打賭:如果她打開盒子,裡面存放的絕不會是鍊扣。
那麼,就别看了。
又一條忠告,可現在她實在無法放手。
她一邊感覺自己像是個漫遊到一間賭室的女人,為了某個瘋狂的原因把自己一生的積蓄都當賭注壓在一張牌上,一邊打開盒子。
讓它空着吧。
求求上帝,如果你愛我,就讓它空着吧。
然而,盒子不是空的。
裡面有三個塑料的長方形東西,用一根橡皮帶紮着。
她把那捆子揀了出來,隻用手指尖——如同一個女人扔掉一塊破布,生怕它不僅髒,還有細菌。
達茜解開了橡皮帶。
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它們是信用卡,然而,不是。
最上面是一張紅十字會獻血者的證件,這證件屬于一個名叫瑪喬麗·杜瓦爾的人。
她的血型是A型陽性,地區是新英格蘭。
達茜把證件翻轉過來,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