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他拔腳時投來的目光。
這全是你的錯,那種表情在說,全是你的錯,因為你放不開。
不過,他會幫我幹完要做的事的,這一點我絲毫也不懷疑。
不論他怎麼看待我,整件事裡還有個姑娘,而他不想讓她知道他的所作所為。
是我強迫他做的,那小姑娘不會理解這一點。
我們把艾爾菲斯牽到井邊,到了那兒,她很不情願向前邁步。
我們走到井的另一邊,抓着奶牛的籠頭繩子,像是抓着五朔節花柱上的綢帶一般,全力把她拽過來,拖到腐爛的木頭上。
在她的重量壓迫之下,井蓋裂開……塌陷……但是卻撐住了。
老牛站在上面,頭低着,和以前一樣顯得愚笨固執,露出黃得發綠的牙齒殘根。
“現在怎麼辦?”亨利問道。
我張口想說我不知道,可就是在這一刻,井蓋裂成了兩半,發出又脆又大的聲響。
盡管有一瞬間我在想我會被連帶着拽進那該死的井裡去,兩條胳膊會拽得脫臼,可我們還是抓着籠頭繩子。
接着,鼻鑽斷開,向上飛回,朝兩端斷裂開去。
艾爾菲斯掉了下去,痛得“哞哞”直叫,腳蹄不斷地擊打用岩石砌成的井壁。
“爸爸!”亨利驚叫道。
他的雙手握成了拳頭,堵着嘴,指節壓進了上嘴唇裡。
“讓她别叫了。
”
艾爾菲斯發出長長的回腸蕩氣的呻吟,雙蹄繼續踢打石頭。
我抓住亨利的手臂,拽着他,踉踉跄跄地回到屋裡。
我一把把他推倒在阿萊特郵購的沙發上,命令他待在那裡,等着我回來叫他。
“記住,快要結束了。
”
“不會結束的。
”他說着,轉過身子,臉向下,對着沙發。
盡管在這裡艾爾菲斯的叫聲不可能被聽到,亨利還是用雙手蒙住了耳朵。
亨利聽得見。
我也聽得見。
我從食品儲藏間高高的架子上取下了那把小口徑槍。
是點22型号的,但是,對于把牛打死而言,這槍也夠用了。
假如槍聲滾過哈蘭農場和我的農場之間的地帶,被哈蘭聽到了會怎麼樣呢?這也與我們的故事對得上号。
換句話說,也就是亨利能夠保持冷靜足夠長時間來講這個故事。
這裡是我在一九二二年學會的東西:總有一些更糟的事情在等着。
你認為你已經目睹過最恐怖的事兒了,那種把你所有的夢魇凝聚成一種實實在在的、稀奇古怪的恐怖事兒;唯一的安慰就是,再沒什麼情況比它再糟了。
即便有,一看到它,你的大腦會馬上短路,别的什麼就再也不知道了。
可事實上,還會有更糟糕的事兒,你的大腦也不會短路,不知為何,你還會繼續活着。
你也許明白,所有的快樂都從你的世界裡消失了,你的所作所為讓你不可能獲得自己希望得到的東西。
你也許希望,幹脆做個死人算了——可你還是繼續活着。
你意識到你身處自己創造的地獄裡。
可不管怎樣,你仍繼續活着。
因為你沒有别的法子。
艾爾菲斯墜落在我妻子的身體上,可是阿萊特那大笑的臉依舊清晰可見,依舊面朝井的上方陽光照耀的世界,依舊好像在看着我。
老鼠們已經回來。
掉入它們世界的奶牛無疑會讓它們退回到那個最後被我作為老鼠大道想起的管道裡,但是,接下來,它們嗅到了新鮮的肉味,又匆匆跑出來試探。
它們已經在一點點地啃齧可憐的老艾爾菲斯了,當她還在“哞哞”直叫、踢蹄(現在更是軟弱無力)的時候;其中一隻老鼠坐在我亡妻的頭上,像頂駭人的皇冠。
它在麻袋上咬出了一隻洞眼,用它伶俐的爪子把她的一绺頭發從洞眼裡拉了出來。
阿萊特的面頰,曾經是那麼圓潤那麼漂亮,現在隻剩下些碎片子挂着。
沒什麼比這再糟糕的了,我心想,當然,我已經到了恐怖極處。
但是,是啊,總有些更糟的事兒在等着。
我往下瞥了一眼,震驚和惡心把我僵住了,艾爾菲斯又在往外亂踢了,有一隻蹄子搭上了阿萊特剩下的臉。
當我妻子的頰骨斷裂的時候,傳來了“咔嚓”一聲,她鼻子下面的一切都移到了左邊,好像系在鉸鍊上。
那個從耳根到耳根的笑态依然保持着。
這個不再跟眼睛連在一起的笑容變得更加醜陋。
好像她不是在用一張臉,而是在用兩張臉來吓我似的。
她的身體移動了,靠着床墊,使得床墊向一邊滑去。
頭上的那隻老鼠很快便蹿到床墊下面。
艾爾菲斯又“哞哞”地叫了。
我想,要是亨利現在回來,朝井裡看一看,他會把我殺了,因為是我使他卷入了這一切。
也許我就該殺。
可若我死了,就會留下他獨自一個人在世上;孤單在世,他便會無助無援。
一部分井蓋已經掉進井裡。
一部分懸在井邊。
我将子彈上膛,扛槍,瞄準艾爾菲斯。
她躺在下面,脖子斷了,頭側向岩石井壁。
我等着手穩定,然後扣動了扳機。
一槍就夠了。
回到屋裡,我發現亨利已經在長沙發上睡着了。
我自己剛才吓得魂不附體,無暇感覺這有什麼奇怪。
這一刻,在我看來,他就像是這世界上唯一的真正的希望:雖然堕落了玷污了,但是沒到肮髒得無法洗刷幹淨的程度。
我彎身吻他的面頰。
他嘟哝了一聲,轉過頭去。
我讓他繼續睡,自顧自走到牛棚去拿工具。
三小時以後,等他來和我一起幹活時,我已經把懸着的破井蓋從井裡面拉了出來,開始填井了。
“我來幫忙吧。
”他說,聲音沒精打采,恹恹的。
“好。
把卡車開到西邊籬笆邊上的土堆那裡——”
“就我一個人?”他聲音裡透出的不信隻是那麼一點點,但我很高興能聽到他話中的情感表露。
“你曉得所有前進擋,也能找到倒車擋,對吧?”
“是的——”
“那你就沒問題。
我這邊要處理的事情很多。
你回來時,最壞的部分就會處理完了。
”
我本以為他會再一次告訴我,最壞的事永遠不會完結,可他沒說。
我重新開始鏟土。
我還能看到阿萊特的頭頂和麻布袋,一叢頭發可怕地從裡面鑽了出來。
在我亡妻的大腿根部,也許已經有了一窩新生的小老鼠了。
我聽到卡車咳嗽起來,一聲,兩聲。
我希望曲柄不會彈回,打折了亨利的胳膊。
他第三次轉動了曲柄,我們的老卡車大聲叫嚷着活了過來。
他點火發動引擎,一下,或兩下,然後車便開走了。
他走了近一個小時,不過,當他返回時,卡車的運貨闆上裝滿了石塊和土。
他把車開到井邊,停了引擎。
他已經脫去襯衫,汗珠亮閃閃的上身顯得過于單薄,我甚至可以數得清他的肋骨。
我努力回想我上一次見到他飽餐是在什麼時候,起初,我沒法回憶出來。
後來我意識到,一定是我們殺害她之後的第二天早晨那頓早餐。
我會讓他今晚好好吃上一頓,我心想,我會讓我們倆都好好吃上一頓。
不吃牛肉,就吃冰櫃裡的豬肉——“瞧那邊。
”他沒精打采地說道,邊用手指着。
我看到一股揚塵沖着我們過來。
我向下朝井裡看了看。
弄得還不算好,還沒到位。
艾爾菲斯的身體還有一半露在外面。
當然,這并不礙事,但是,血迹斑斑的床墊角也從土石中冒了出來。
“過來幫我的忙,”我說道。
“爸爸,我們時間夠嗎?”他的聲音聽起來隻是略有興趣。
“不知道。
也許夠。
别站在那裡,幫忙。
”
多餘的鏟子斜放在牛棚的一側,牛棚就位于破碎的井蓋殘骸邊上。
亨利抓起鏟子,我們開始從卡車後面把土和石塊盡快鏟出。
縣治安官那輛門上畫着星、頂上帶有聚光燈的小車停在柴堆邊上的時候(再一次把我們的公雞喬治和小母雞們弄得四處飛跑),亨利跟我就坐在門廊的台階上。
我們沒穿襯衫,共享着阿萊特·詹姆斯做的最後一樣東西:一壺檸檬汁。
瓊斯治安官下了車,往上提了提褲帶,然後摘下了他那頂斯泰森牌的帽子,往後梳梳灰白的頭發,又把帽子重新安放在白額頭和下方紅銅色皮膚的接壤處。
他是單獨來的。
我把這看成是個好兆頭。
“天氣不錯啊,先生們。
”他注意到了我們的光身子、髒兮兮的手和汗涔涔的臉。
“今天下午幹了累活兒,是吧?”
我吐了口痰。
“我自己犯了個該死的錯。
”
“是嗎?”
“我們的一頭奶牛掉進老牲口井裡頭去了。
”亨利說道。
瓊斯又問了聲,“是嗎?”
“是的,”我答道,“要杯檸檬汁嗎,法官?是阿萊特做的。
”
“阿萊特?她還是回來了?”
“不,”我說,“她把寶貝衣服都拿走了,卻留下了檸檬汁。
喝點吧。
”
“等會兒喝。
我先要用用你的茅廁。
自從上了五十五,簡直是走到哪兒就尿到哪兒。
真他媽的不方便。
”
“在屋後面。
就順着這條道走,找到門上的新月标志就到了。
”
他笑起來,好像這是他本年度聽到的最滑稽的笑話,然後便朝屋後走去。
他會在路上停下來朝窗子裡頭看嗎?會的,如果他是精明人的話。
我也聽說過,他是個行家裡手。
至少,他年輕的時候是這樣。
“爸爸,”亨利說,聲音很低。
我看了看他。
“如果他發現了,我們就無計可施了。
我能撒謊,可是不能再殺人了。
”
“好。
”我說。
這對話雖短,卻是我八年來常常思考的一次對話。
瓊斯治安官回來了,邊走邊扣褲子的前門。
“進去給治安官倒杯檸檬汁。
”我對亨利說道。
亨利去了。
瓊斯扣好了褲縫門,摘下帽子,把頭又朝後面梳了幾下,重新戴好。
他身上的警徽在午後的陽光下熠熠發光。
挎在屁股後面的槍不小,雖然瓊斯年歲太大,不可能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可是他腰上的手槍皮套看上去像是個盟國遠征軍用過的家夥。
也許是他兒子的。
他兒子死在那裡。
“茅廁味道真香啊,”他說,“大熱天,總是香氣撲鼻。
”
“阿萊特過去常常在上面撒些生石灰,”我答道,“如果她不回來的話,我也要盡量保持這種做法。
到門廊上來吧,我們坐到陰涼的地方。
”
“陰涼的地方聽起來不錯,可我還是站着吧。
需要拉拉脊背。
”
我坐在墊着爹地墊子的搖椅裡面。
他就站在我身邊,往下看。
我不喜歡處于這樣的位置,不過還是盡力耐心忍受。
亨利拿了隻杯子過來。
瓊斯給自己倒了一杯,嘗了一下,然後一飲而盡,還咂咂嘴唇。
“味道不錯,是吧?不太酸,又不太甜,剛剛好。
”他笑了起來,“我就像個金發姑娘,對吧?”說着,把杯中剩下的喝完。
不過,當亨利想給他再倒一杯時,他搖搖頭。
“你想我在回赫明頓鎮的路上遇到每一個籬笆柱都要撒尿嗎?這之後,在往赫明頓城的一路上還要撒尿嗎?”
“你的辦公室搬了嗎?”我問,“我過去認為你就在赫明頓鎮裡面呢。
”
“是在鎮裡,難道不是嗎?他們逼我把辦公室搬到城裡的那天,就是我卸任讓哈珀·伯德維爾接任的日子,如他所願。
不,不,隻是進城出席法庭聽證。
也就做做文件活兒,不過還是得去。
你也知道,克裡普法官是個什麼樣的人……噢,不,我想你不了解他,你是遵章守紀的人。
他脾氣臭,要是哪個家夥不準時,他的脾氣會更大。
所以,哪怕事情的結局隻是說老天幫幫忙,然後把名字簽到一堆扯淡的法律文件上,我還是得匆匆忙忙到那裡去例行公事,對吧?我希望那該死的小破車在回家的路上不會出故障。
”
我沒應他的話。
他說話的樣子倒不像有急事要辦的人,不過興許他就是這個風格。
他摘下帽子,又把頭發往後梳了幾下,可這回沒有再戴上。
他饒有興味地打量着我,然後是亨利,然後又回到我身上。
“我想,你知道我不是自個兒要來這裡的。
我認為夫妻之間的糾葛不礙别人的事。
可事情非得這樣,對吧?《聖經》上說,男人是女人的頭;如果女人要學乖,應該是她丈夫在家裡教導她。
《哥林多前書》。
如果《聖經》是我唯一的頂頭上司的話,我會照《聖經》上說的去做,這樣生活會更簡單一些。
”
“萊斯特先生沒有跟你一起過來,我感到很驚訝。
”我說。
“哦,他想來,不過我拒絕了。
他還想我弄張搜查證,可我告訴他,我不需要。
我說你要麼會讓我四下看看,要麼不會。
”
他聳了聳肩,面色平和,但是目光警覺有神,轉個不停:這兒瞥瞥,那兒看看,這兒看看,那兒瞥瞥。
亨利問到我有關井的情況時,我就說過,我們觀察他,判斷他精明的程度。
如果他很精,我們就帶他去看。
我們不能顯得好像有事瞞着。
如果你看到我打了響指,那就暗示,我認為我們得冒險行動了。
不過我們得默契一緻,亨利。
如果我看不到你也打響指,那我就閉嘴默不作聲。
我舉杯喝下了最後一口檸檬汁。
看到亨利望着我,我打了響指。
力度不大,看上去隻是肌肉擰了一下。
“萊斯特怎麼想這件事?”亨利問道,顯得怒不可遏。
“我們把她捆起來放在地窖裡了?”他的手放在身體兩側,沒動。
瓊斯開懷大笑,大肚子在褲帶後面晃動起來。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不是嗎?我也不在乎他是怎麼想的。
律師是人性這張皮上的跳蚤。
我會這麼說,是因為我為他們辦過事——我會這麼說,也因為我跟他們作過對——我的整個成年生活就是這樣的。
不過……”他那雙警覺的眼睛緊鎖住我的眼睛。
“我倒是不在乎看一下,隻因為你們不讓他看。
他為此火冒三丈。
”
亨利撓了撓胳膊,邊撓邊打了兩個響指。
“我不讓他進屋是因為我讨厭他,”
我說,“不過,說句公道話,就算使徒約翰到這兒為科爾·法靈頓公司當說客,我照樣也會讨厭他。
”
一聽到這話,瓊斯“呵呵”地朗笑起來,但是他的眼睛沒笑。
我站起來。
站着人輕松點。
我站着比離瓊斯高三四英寸。
“你可以看個盡興。
”
“謝謝。
這樣就讓我輕松多了。
我回去後,還得應付克裡普法官,那就已經夠我受的了。
我可不想再聽法靈頓公司的訟棍對我叽裡呱啦的,如果我能避免的話。
”
我們走進屋子,我在前頭,亨利殿後。
說了幾句贊揚客廳多麼幹淨、廚房多麼整潔的恭維話之後,瓊斯跟着我們沿過道往前走。
瓊斯敷衍地看了看亨利的房間,然後我們來到了事發現場。
我推開房門,進了我們的卧室,懷着一種确信無疑的古怪感覺:血肯定又回來了。
血會在地闆上凝結成塊,在牆上噴散成點,浸透到新床墊上面。
瓊斯法官會看到這一切,然後會轉過身來對着我,取下肉嘟嘟的屁股上方放在左輪手槍對面的手铐,對我說,我逮捕你,因為你謀殺了阿萊特·詹姆斯。
沒有血,也沒有血腥味,因為房間通風透氣好些天了。
床鋪整理過了,不是照阿萊特的習慣擺放的;風格更像軍營,雖然我的雙腳使我遠離了那場奪去瓊斯兒子性命的戰争。
平腳闆男人隻能殺老婆。
“房間不錯啊,”瓊斯評論道,“能采到早晨的光線,對吧?”
“是啊,”我說,“而且大多數下午房間裡陰涼陰涼的,哪怕是在夏天,因為太陽隻照得到對面。
”我走到櫃子邊,打開。
那種确信無疑的感覺又回來了,而且比原先更加強烈。
被子呢?他會問,那條原本放在頂層架上中間的被子呢?當然,他沒問,不過,當我請他時,他便欣然上前細看。
他那雙犀利的眼睛——綠得發亮,幾乎像貓一樣——這兒看看,那兒掃掃,四處在瞄。
“衣服不少啊。
”
他說。
“是啊,”我附和道,“阿萊特喜歡買衣服,也喜歡郵購。
不過因為她隻帶走了那隻小行李箱——我們有兩隻,另一隻還在那裡放着,在那後面的角落,看到了吧——我必須說她隻帶走了她最喜歡的那些。
而且可能是最實用的。
她有兩條便褲,一條藍色勞動布工裝褲,這些現在都沒了,即便她不喜歡褲裝。
”
“可褲子适合出行,對吧?不管是男是女,褲子适合出行。
女人也許會選擇它們。
如果走得匆忙的話,就是這樣了。
”
“我也這樣想。
”
“她把上好的珠寶首飾和她父母的照片拿走了。
”亨利在我們身後說道。
我驚了一下,我差點兒忘記他還在那兒。
“哦,是嗎?嗯,我想是這樣的。
”
他在衣服堆裡又翻了翻,然後合上衣櫃門。
“房間不錯,”他說道,手裡拿着那頂斯泰森帽子,步履沉重地往過道走。
“房子也不錯。
女人離開這樣的好房間好房子一定是瘋了。
”
“媽媽一直在說城市的事兒,”亨利說道,然後歎了口氣。
“她想開個什麼小店。
”
“是嗎?”瓊斯用他那雙綠貓似的眼睛直亮亮地盯着他看,“不錯!可那樣的事情要花不少錢,對吧?”
“她從她父親那兒得了不少地。
”我說。
“是啊,是啊。
”他笑了,有些局促,好像是忘了那些地。
“也許這樣對大家都好。
‘甯可住在荒地,也不要和尖嘴動氣的女人住在一起’。
這是諺語書上說的。
孩子,她走了,你開心嗎?”
“不。
”亨利說着,淚水盈睫。
我為每滴淚都劃了十字祈禱。
瓊斯說:“好了,别哭。
”說完敷衍的安慰話後,他弓下身來,雙手架在肥胖的膝蓋上,往床下看。
“下面好像是一雙女人的鞋子。
而且也穿得合腳了。
那種适合走路的鞋子。
你不認為她是光腳走的,對吧?”
“她穿的是她的帆布鞋,”我說,“那雙鞋不見了。
”
也确實如此。
她過去把那雙褪色的綠鞋稱為園藝鞋。
就在填井之前,我想起了那雙鞋。
“哦!”他說了聲,“另一個謎團破解了。
”他把銀托的表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來,看了下時間。
“哦,我最好抓緊了。
時間過得真快啊。
”
我們穿過屋子往回走,亨利殿後,也許這樣他可以悄悄地把眼淚擦幹。
我們和治安官一起走向他那輛門上帶着顆星的馬克斯維爾轎車。
我正準備問他是否要看一看井——我甚至知道我會把井叫做什麼名稱——就在此時,他停了下來,用一種讓人害怕的和藹眼神瞅了一下我兒子。
“我在考特利家停了一下。
”他說。
“噢?”亨利說,“真的?”
“告訴過你們了,這些日子我走到哪裡就尿到哪裡,任何時候,隻要附近有茅廁我就上,總以為人們會把茅廁打掃得幹淨,而且在茅廁裡等雞巴滴出點尿液時,不必擔心有黃蜂飛來蟄你。
考特利一家倒是幹淨。
閨女也漂亮。
和你年齡差不多,對吧?”
“是的,先生。
”亨利說道,在先生這個詞上,他略微擡高了聲音。
“我想,你對她有些好感吧?我從她媽媽的話音中聽得出來,她對你也有好感。
”
“她說了嗎?”亨利問道。
他聽上去又驚又喜。
“是的,考特利太太說,你為你媽媽的事感到難過,還說香農告訴了她一些你說的話。
我問她你說了什麼,她說她不便說,不過我可以問香農。
我問了。
”
亨利看着自己的腳。
“我告訴她要保密的。
”
“你不會因此生她的氣,對吧?”瓊斯問,“我的意思是說,一個像我這樣胸前有星的大人向一個像她那樣的小姑娘打聽她所知道的情況時,對她而言,守口如瓶有點難。
她差不多非說不可,對不對?”
“我不知道,”亨利說道,依舊看着腳。
“可能吧。
”他不是在裝不開心,他确實不開心,即便事情正以我們所希望的方式發生着。
“香農說了,關于那幾百英畝地,你爸媽大吵了一架,當你站到你爸爸一邊時,詹姆斯太太狠狠地抽了你的嘴巴。
”
“是的,”亨利面無血色地說,“她喝得太多。
”
瓊斯轉向我。
“她喝醉了還是微醉?”
“在兩者之間吧,”我答道,“如果她喝得爛醉,就會睡上一整夜,而不是起來收拾行李,像個賊似的悄悄溜走。
”
“你認為她一旦酒醒了就會回來,是嗎?”
“是的。
這兒到柏油路有四英裡多。
我保準她會回來。
在她頭腦清醒之前,沿途一定有人過來給她搭便車的。
我想就在林肯—奧馬哈這條道上。
”
“是的,是的,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如果她聯系萊斯特先生,你就會得到她的音信。
如果她打算自己在外面待着,如果她腦子裡已經有這個想法的話,她會需要錢來行事的。
”
就這般,他也了解這情況。
他的目光敏銳起來。
“她到底有沒有錢呢,詹姆斯先生?”
“哦……”
“别吞吞吐吐的。
說出來靈魂輕松。
天主教徒已經掌握了些情況,對嗎?”
“我櫃子裡有個盒子。
裡面有二百美金,下個月開始請人幫忙摘棉花,用來支付人工費的。
”
“還有考特利先生的。
”亨利提醒道。
對着瓊斯,他說道:“考特利先生有台玉米收割機。
哈裡斯巨人牌的。
幾乎嶄新。
很好使喚。
”
“是的,是的,在他院子裡看到了。
大雜種,對不對?原諒我說話粗口。
錢都在那盒子裡頭,是吧?”
我惡毒地笑笑——但這不是真正的我在笑;打瓊斯法官把車停到劈柴堆邊上起,就是那個耍奸使詐的人一直在控制着局面。
“她留了二十塊錢。
很大方。
用哈蘭·考特利的玉米收割機,所有費用就是二十塊。
至于說摘棉花的人工,我想,銀行裡的斯圖本華沙先生會給我一點短期貸款。
如果法靈頓公司沒給他恩惠的話,他會這樣做的。
不管是哪一種辦法,我這裡已經安排好了最好的農場人手了。
”
我伸手要撫弄亨利的頭發,他卻避讓開去,顯得有些尴尬。
“哦,我得到了一則關于預算的好消息。
應該告訴萊斯特先生,對吧?他可不會喜歡。
不過要是他像他自認為的那樣聰明,我想,他會更早、而不是更遲地知道詳情,并在辦公室等她。
人一旦缺錢,總能找到辦法應對,對吧?”
“那是我的經驗,”我答道,“如果事情辦好了,治安官,我和兒子還要去幹活呢。
那個沒有任何用處的井本該在三年前就填好的。
我的一頭老奶牛——”
“艾爾菲斯。
”亨利像做夢般說道,“奶牛名叫艾爾菲斯。
”
“艾爾菲斯。
”我應和道,“它從牛棚裡出來,在井蓋上溜達,結果蓋子塌了。
它自己沒能體面地死去,我隻好開槍射死它。
到牛棚後面來,我讓你看看懶惰的報應,還有那雙該死的、翹起來的腳。
我們把它埋在它躺倒的地方,從現在起,我把這口老井稱作‘愚蠢的威爾弗雷德’。
”
“哦,我會來的,它是件要看的東西。
不過,我今天還要應付那個臭脾氣的法官。
另選時間吧。
”他爬上了汽車,邊爬,嘴裡邊嘟哝着。
“謝謝你們的檸檬汁,謝謝你們的款待。
要是考慮到是誰派我到這兒來,你們也許不會這麼大方的。
”
“不客氣,”我說,“我們都有不得不幹的活兒。
”
“還有十字架要背負。
”他犀利的眼光又鎖定在亨利身上,“孩子,萊斯特先生告訴我,你有事瞞着。
這一點他很肯定。
你确實如此,是嗎?”
“是的,先生。
”亨利說道,聲音蒼白,還有點害怕,好像他所有的情感都飛走了,就像是潘多拉打開罐子時罐裡的東西飛走一樣。
但是對于亨利和我而言,已經不存在艾爾菲斯了,我們的艾爾菲斯已經死在井裡。
“如果他問我,我會告訴他,他錯了,”
瓊斯說,“公司的律師不需要了解男孩的母親在喝酒時用手抽了孩子的耳光。
”他在位子上摸索着什麼,然後拿出了我熟悉的一件長長的S形狀的工具,并朝亨利遞過去。
“孩子,你是否願意幫幫腰酸背疼的老人呢?”
“願意,先生,我很樂意。
”亨利接住曲柄,繞到了馬克斯維爾汽車的前面。
“當心手腕!”瓊斯大聲嚷道,“這車像頭牛一樣亂踢!”說完轉向我。
他眼裡原先的探究光亮消失了。
隻有綠色。
單調的、灰蒙蒙的、冷酷的,像是多雲天裡的湖水。
這是一張男人的臉,他可以把一個鐵路上的流浪漢打得半死,并不會為此有絲毫良心上的不安。
“詹姆斯先生,”
他說,“我想問你件事。
男人與男人之間的。
”
“好啊,”我說。
我試圖做好準備,應對我确信即将來臨的事:你那井裡還有頭奶牛嗎?一頭名叫阿萊特的奶牛?可我錯了。
“我可以把她的姓名和相貌描述用電報發出去,如果你需要的話。
她至多走到奧馬哈那麼遠。
一百八十塊錢可不夠跑路的。
把大半生時光耗在持家方面的女人也不知道如何躲藏。
她很可能住在東邊的出租房裡,那兒便宜。
我會把她帶回家。
揪着她的頭發把她拽回家,如果你需要的話。
”
“您的建議十分慷慨,不過——”
那雙單調的灰眼睛打量着我。
“在做出肯定或者否定的回答之前,仔細考慮一下。
有時候女人需要用手跟她談話,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過後,她們就乖了。
敲打一頓才會卿卿我我的嘛。
仔細想想。
”
“我會的。
”
馬克斯維爾的引擎“笃笃笃”地發動了。
我伸出手——那隻割過她喉嚨的手——不過,瓊斯治安官沒有注意到。
他正忙着給馬克斯維爾點火,調試它的油門。
兩分鐘過後,在農場道路上,他成了越來越小的灰塵柱子。
“他根本不想來看。
”亨利驚奇地說道。
“是的。
”
這證明了是件大好事。
看到他過來時,我們已經又快又賣命地鏟好了土,現在,除了艾爾菲斯的一條小腿之外,再也沒什麼東西冒出來了。
蹄子在井口下面約摸四英尺。
蒼蠅如雲一般圍繞着它飛來飛去。
若是治安官當真來看一眼,一定會感到驚奇的。
不錯,當牛蹄前面的塵土開始上下波動的時候,他會感到更加驚奇。
亨利放下鏟子,抓住我的胳膊。
那天下午很熱,可他的手卻是冰涼的。
“是她!”
他低聲說道。
他的臉似乎沒了,隻剩下眼睛。
“她在掙紮着要出來啊!”
“别他媽的當笨球了!”我罵道,但是,我也無法把目光從上下起伏的土堆那裡移開。
似乎井是活着的,而我們正看着它隐藏的心髒在跳動。
接着,塵土和小石子濺散到兩邊,一隻老鼠跳了出來。
它眼睛黑如油珠,在陽光下一眨一眨的。
這隻老鼠大得幾乎像一隻成年的貓。
鼠須被一片血迹斑斑的棕色麻袋布纏住了。
“操你的!”亨利尖叫道。
有東西“嗚”的一聲貼着我耳朵飛過去;老鼠擡頭發愣的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