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之前。
到底誰是瑪喬麗·杜瓦爾?鮑勃怎麼會認識她呢?而且,為什麼這個名字引起她模模糊糊、可又非常清晰的記憶呢?下一個是瑪喬麗,杜瓦爾的北康威圖書館的圖書證,上面的地址是:新罕布什爾州南甘賽特市赫尼巷17号。
最後一個塑料片是瑪喬麗,杜瓦爾新罕布什爾州的駕照。
她看上去像個極其普通的美國婦女,三十五歲左右,不是很漂亮(雖然沒人在駕照上的照片看起來狀态最好),但樣子倒也中看。
微暗的金發向後梳着,或挽成圓髻,或紮成馬尾,這一點從照片上無法分辨。
出生日期是一九七四年一月六日。
地址與圖書證上的地址相同。
達茜意識到自己在發出沉悶的哼哼聲。
聽到從自己喉嚨裡發出這種聲音真是恐怖,然而她無法停止。
她的胃好像變成了一隻鉛球,把她的内髒往下拽,扯成新的、讓人不适的各種形狀。
她在報紙上見過瑪喬麗·杜瓦爾的照片。
還在六點鐘的新聞節目裡頭見過。
她雙手毫無知覺,用橡皮帶重新把證件繞好,放回盒子裡,然後再把盒子放回到隐藏之處。
她正準備重新把隐藏處蓋好,就在此時此刻,她聽到自己說:“不,不,不,那不對。
不可能對。
” 那是聰明的達茜的聲音呢,還是愚蠢的達茜的聲音呢?難以分辨。
她笃定清楚的是,愚蠢的達茜就是那個打開盒子的人。
由于那個愚蠢的達茜,她正往下跌。
她把盒子重新拿出來,心裡想着,這是個錯誤,必須是錯誤,我們已經結婚了半輩子,我應該知道,我會知道的。
又打開盒子,心裡想,人們真的彼此了解嗎?在今夜之前,她的确這樣認為。
瑪喬麗·杜瓦爾的駕照現在放在這搭東西的最上面。
之前,它是放在最底下的。
達茜把它放在了那裡。
可是,其他兩個證件哪個在上面呢,是紅十字會的證件,還是圖書證?這個問題很簡單,當隻有兩個選擇的時候,就不會複雜。
可是,她卻因為太過不安而記不起來。
她把圖書證放在上面,但是旋即就知道放錯了,因為打開盒子的時候,她看到的第一件東西是一抹紅色,鮮血一般的紅色,當然,獻血證件總是紅色的,所以獻血證原本是放在最上面的。
她把它放到那裡,就在她用橡皮帶重新繞好那堆塑料片的時候,家裡的電話又開始響了。
是他打來的。
是鮑勃,從佛蒙特打來的,假如她在廚房裡接他的電話,她會聽到他樂滋滋的聲音(一個如同她自己聲音般熟悉的嗓音),問道,喂,親愛的,好嗎?她手指猛一用力,橡皮帶“啪”地斷了。
帶子飛得遠遠的,她驚叫出聲,究竟是因為沮喪還是因為害怕,她不清楚。
可是真的,她為什麼會害怕呢?結婚二十七年,他可從來沒在她身上動過一根指頭,除了撫摸。
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回,他對她說話的聲音高了點。
電話又響了……又……然後在半途斷了。
現在他會留言。
又想你了!該死的!給我回個電話吧,這樣我就不擔心了,好嗎?我的電話号碼是…… 他還會把自己的房号加上去。
他做事盡善盡美,沒有半點遺漏,也從不想當然。
她現在考慮的事兒絕對不會是真的。
這就像是妖魔般的妄想一樣。
有時候在人的思想最深處,妖魔從泥濘中突然站起來,渾身亮閃閃的,面目猙獰,但又讓人信以為真:酸性消化不良乃是心髒病發作的開始;頭痛乃是大腦腫瘤的開端;佩特娜周日沒打電話意味着她出了車禍,正躺在醫院,神志不清。
可是這些妄想通常是在失眠時的淩晨四點才出現,而不是在晚上八點鐘……那根該死的橡皮帶子到哪裡去了呢?她終于找到了,橡皮帶子落在紙箱後面,她再也不想朝箱子裡面多看一眼。
她把帶子放進口袋,開始站起來去找一根新的。
她忘記了自己身在何方,頭“嘭”的一聲撞到了桌底。
達茜哭了。
工作台所有的抽屜裡面都沒有橡皮帶,這讓她哭得更厲害了。
她穿過過道往回走,那幾張可怕的、說不清道不明的身份證件還在她家居服的口袋裡裝着。
她把一根橡皮帶從廚房抽屜裡拿出來,在那隻抽屜裡頭,她存放着各種各樣的有用無用的雜物:紙夾子啦,系面包的繩子啦,已經基本沒有吸力的冰箱磁鐵啦。
後面這兩樣東西,有一個上面寫着達茜當家,那是鮑勃送給她的、裝在長筒襪裡的一個禮物。
在廚房台面上,電話上面的燈在持續不斷地一閃一閃着,顯示留言,留言,留言。
她匆忙趕回到車庫,這回沒有拉緊家居服的翻領。
她再也感覺不到外面的寒冷了,因為内心的寒冷更加強烈。
還有那隻鉛球在把她的内髒往下拽拉,把它們拉長。
她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她需要去廁所,而且很急。
沒關系。
忍住。
就當你是在路上,而下一個休息區在前方二十英裡。
把這事兒處理妥當。
把所有東西按照原來的樣子放回。
然後你就可以——然後她就可以什麼呢?忘掉它嗎?那可做不到。
她用橡皮帶把身份證件紮好,發現駕照不知怎的重新放在了最上面,于是,她罵自己是個傻逼……一個貶義詞,假如鮑勃在任何時候試圖把這個詞用到她身上,她會為此扇鮑勃耳光的。
可是他從沒試過。
“傻逼,但不是捆綁妓女。
”她嘟哝道,肚子突然有一陣撕心裂肺的痙攣。
她慢慢蹲下來,一動不動地僵在那裡,等着痙攣過去。
要是這兒有個盥洗問,她會奔過去的,然而沒有。
痙攣過去了——不情願地——她重新把證件按照她笃定正确的順序一一排列好(獻血證,圖書證,駕照),然後把它們放回木盒裡。
接着,又把盒子放回到隐藏之處,再把帶樞軸的踢腳闆緊緊封閉好。
最後,把紙箱放回她被它絆倒的時候它原來的位置上:稍微有點往外突出。
他根本不會知道這其中有些異樣的。
可這一點她确定嗎?要是他就是她所認為的那種人——有這樣的想法都是可怕的,要知道,半個小時之前,她所要的隻是他媽的電視遙控器用的新電池——要是他的确就是那種人,那麼他一定是小心翼翼好長時間了。
他的确是小心翼翼,他整潔幹淨,他是原先那個一切優雅完美、一切潔淨的男孩。
可是,假如他就是那些證件隐約暗示的那種人,他保準兒是超級小心。
超級戒備。
狡猾。
直到今晚,她才想到把這個詞跟鮑勃聯系在一起。
“不。
”她對車庫說道。
她在冒汗,頭發打縷,緊貼在臉上,她開始痙攣,雙手顫抖不止,像患了帕金森氏綜合症人的手一樣,不過,她的聲音卻鎮定得出奇,安靜得出奇。
“不,他不是那種人。
搞錯了。
我丈夫不是比蒂。
” 她回到屋裡。
5
她決定沏茶。茶有鎮定作用。
她給水壺灌水的時候,電話又開始響了。
她把水壺丢在水槽裡——“嘭”,這聲響令她發出一聲細細的尖叫——接着走到電話旁邊,邊走邊在家居服上面擦着濕手。
鎮定,鎮定,她告訴自己,要是他能守住秘密,我也能。
記住所有這一切都有合情合理的解釋。
噢,真的?——我隻是不清楚其中的原因罷了。
我需要時間來思考這個原因,僅此而已。
因此:鎮定。
她拿起話筒,興高采烈地說道:“假如是你的話,帥哥,就過來吧。
我丈夫外出了。
” 鮑勃笑了。
“親愛的,你好嗎?” “挺直身子嗅嗅空氣呗。
你呢?” 長時間的沉默。
不管怎麼說,這沉默讓人感覺到漫長,雖然不可能超過幾秒鐘時間。
在沉默中,她聽到了些讓人心驚的冰箱的“吱吱”的歎息聲,然後是水從龍頭上滴落到她丢在水槽裡的茶壺上的聲音,還有自己的心跳聲——最後的聲響似乎來自她的喉嚨裡頭,而不是發自她的胸腔。
他們結婚這麼久了,他們幾乎彼此心靈呼應得細緻人微。
這會在每樁婚姻中發生嗎?她不清楚。
她隻知道自己的婚姻。
隻是現在,她并不清楚自己是否真正了解那一位。
“你聽起來有點怪怪的,”他說,“聲音很濁。
一切還好吧,寶貝?” 她本該感動的。
然而她沒有感動,反而感到恐懼。
瑪喬麗·杜瓦爾:這個名字不僅僅懸挂在她眼前,而是好像一亮一熄、一閃一滅的霓虹标牌。
有一刹那,她說不出話來,而且使她害怕的是,随着她眼淚越湧越多,熟悉的廚房此時此刻開始在她面前搖晃。
痙攣般的沉重感也重新回到了腹部。
瑪喬麗·杜瓦爾。
A型陽性。
赫尼巷17号。
如同在說:嘿,親愛的,生活待你怎麼樣,你在挺直身子嗅嗅空氣嗎?“我想起了布朗德琳。
”她聽到自己說。
“哦,寶貝。
”他說,他聲音裡透出的憐愛是十足的鮑勃氣息。
她再熟悉不過了。
難道自一九八四年以來,她不是一次又一次地依賴着這份憐愛嗎?甚至在更早之前,他們還在談情說愛、她逐漸意識到他是自己的真命天子時,依賴不就存在嗎?無疑,她依賴着他。
就如同他依賴着她一樣。
想到這份憐愛可能隻是毒藥蛋糕上面的甜霜,她就覺得自己瘋了。
而此刻,她正對他撒謊這個事實甚至更瘋狂。
也就是說,若瘋狂有程度之分的話。
或許,瘋狂就像是件獨一無二的東西,沒有比較級形式,也沒有最高級形式。
她現在在想什麼呢?以上帝的名義發誓,在想什麼呢?然而他正在說話,她卻不知道他剛剛說了什麼。
“再說一遍。
我剛才正伸手夠茶呢。
” 又一個謊言,她雙手顫抖得太厲害了,不可能伸手去夠任何東西,不過,這是個小小的、似乎能讓人相信的謊言。
而且她的聲音沒有顫抖。
至少,她不認為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我說,什麼讓你想起了布朗德琳?” “多尼打電話了,問了問他妹妹的情況。
這讓我想起了我自己的妹妹。
我到外面散了一會兒步。
我有點拉着鼻子說話,雖然也有感冒的原因。
你可能從我的聲音裡聽出來了吧。
” “是的,我立刻就聽出來了,”他說,“聽着,我明天不去伯靈頓,直接回家。
” 她差點兒喊不!可那樣做就等于把事情搞砸了。
那樣也許會使他更擔心,天一亮就上路了。
“你這麼做的話,我就揍你的眼。
” 她說,聽到他笑,她才松了口氣。
“查理·弗萊迪告訴過你,伯靈頓的銷售值得去一趟,他的商脈不錯。
還有他的直覺,你一直這麼說。
” “是的,不過,我不想聽到你這麼低落。
” 他知道(而且還是馬上!馬上!)出了什麼差錯,這真糟糕。
她需要對出差錯的事撒謊——嘿呀,那就更糟了。
她閉上眼睛,看到臭婊子布蘭達在黑面罩裡頭尖叫,然後又睜開。
“是的,我剛剛情緒低落,但是我現在好了,”她說,“隻是一時的。
她是我的妹妹,我看到父親把她帶回家。
有時候,我會想到這件事,僅此而已。
” “我知道。
”他說。
他确實知道。
她妹妹的死,并不是她愛上鮑勃·安德森的理由,但他對她傷恸的理解卻加深了他們之間的情感紐帶。
布朗德琳·麥迪森在外面滑雪的時候被一個騎雪地摩托的醉鬼撞死了。
他逃離了現場,棄屍于距離麥迪森家半英裡的樹林裡。
等到八點鐘,布朗德琳還沒回家的時候,兩個自由港的警察和當地居民區監察委員會的人進行了一次搜尋。
是達茜的父親發現了屍體,然後抱着屍體穿過半英裡的松樹林回到家裡。
達茜——坐在客廳裡,留意接聽電話,努力讓母親鎮定——是第一個見到他的人。
他在冬天滿月的、寒氣凜凜的月光下沿着草坪大口大口地吐着白雲一般的氣息回來了。
達茜首先想到的就是,在特納古典電影台播放的老黑白愛情電影裡,某個家夥背着他的新娘跨過了他們度過幸福蜜月的農舍門檻,與此同時,有五十把小提琴把糖漿傾瀉到電影配樂上。
達茜發現,鮑勃,安德森可以用一種别人無法做到的方式講述。
他沒有痛失兄弟姐妹,可他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在抄接貼地棒球的過程當中(起碼不是鮑勃打偏的;他根本不打棒球,那天他正在遊泳),那個男孩沖到馬路上去接打偏了的球,被送貨卡車撞到,送到醫院後不久就死了。
對她來說,這個陳年的悲恸并不是使她覺得他們的相遇意義特殊的唯一原因,但是,正是它使他們的結合有了些神秘意味——不是巧合,而是注定。
“就待在佛蒙特吧,鮑比。
到銷售現場去看看。
我愛你這麼關心我,不過,要是你跑回家,我會感到自己像個小孩,那會讓我抓狂。
” “好。
不過我會在明天七點半給你打電話。
嚴正警告。
” 她笑了,聽得出來那笑是真的……或者,她的笑與真實的笑太接近了,沒有絲毫的差别。
為什麼她不能真笑呢?究竟為什麼不呢?她愛他,會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判他無罪。
在每一個證據不足的情況下。
這也并不是選擇。
你無法關閉愛情——哪怕是非常缺失、有時視為理所當然的二十七年的愛情——用你關掉水龍頭的那種方式。
愛,發自心靈,而且,心靈有它自己的規律。
“鮑勃,你總是在七點半打的呀。
” “指控有效。
今晚給我打電話,要是你——” “——需要任何東西,不管幾點鐘。
” 她幫他把話說完。
此刻,她幾乎又覺得像她自己了。
從猛烈的打擊中,大腦可以恢複神志的次數之多可真有趣。
“我會的。
” “我愛你,親愛的。
”這些年來,太多次的談話都是這樣結尾的。
“我也愛你。
”她邊說邊笑道,然後挂斷了電話,前額抵着牆壁,閉上眼睛。
當笑容還未能從臉上消失的時候,她就開始哭了。
6
她的電腦放在縫紉間裡,那台老蘋果電腦舊得不能再舊了,反倒有股複古的時尚氣質。平常除了收發郵件,或者上上易郵寶之外,她很少用它。
可是,這刻兒她打開谷歌,在裡面敲進瑪喬麗,杜瓦爾的名字。
她猶豫了一會兒,才把比蒂加進去搜索,不過,她猶豫的時間不長。
為什麼要延長這份痛苦呢?反正它是要來的,這一點她肯定。
她點擊“回車”鍵,就在她看着小小的等候的圈子在屏幕上方繞來繞去的當兒,原先的痙攣又一次襲來。
她趕緊跑到盥洗問,坐在馬桶上,雙手捂住臉。
門背後有面鏡子,她不想在鏡子裡面看到自己。
可是,鏡子為什麼要放在那兒呢?她為什麼允許鏡子放在那兒呢?誰想坐在馬桶上照鏡子看自己呢?哪怕是在最佳狀态的時候,更何況,非常肯定的是,現在不是最佳狀态呢?她拖着雙腳,慢慢回到電腦旁,像個因為幹了母親稱之為大壞事的那種事兒、知道馬上就要接受懲罰的孩子。
她看到谷歌給她提供了超過五百萬個搜索結果:哦,無所不能的谷歌,如此慷慨,又是如此可怕。
但是第一個結果竟令她發笑;它邀請她在推特網上關注瑪喬麗,杜瓦爾·比蒂。
達茜覺得可以忽略這個結果。
除非她錯了(那會使她多麼感激啊),否則她正在搜索的瑪喬麗最後一次用推特應該有段時間了。
第二個結果來自《波特蘭新聞先驅報》,達茜點擊它的時候,迎接(那個迎接的感覺像是擊了她一巴掌)她的照片是那張她記得在電視上出現過的,很可能也是她在報紙上看過的,因為《波特蘭新聞先驅報》正是他們家訂的報紙。
這篇文章是十天前登出的,而且是頭版頭條的新聞故事。
一名新罕布什爾婦女也許已經成為“比蒂” 的第十一位受害者,标題這麼醒目地寫道。
副标題是:提供消息的警方人士稱:“我們百分之九十肯定。
” 瑪喬麗·杜瓦爾在報上的照片看起來漂亮多了,那是在攝影室拍的,她擺着古典姿勢,穿着黑色長裙。
頭發披下來,金色的,在這張照片上顔色顯得淡多了。
達茜納悶,是否是瑪喬麗的丈夫提供的這張照片。
她覺得是。
她猜這照片就放在赫尼巷17号的壁爐架上,或被安放在客廳裡。
漂亮的女主人用她永恒的笑容歡迎客人。
紳士們更愛金發女郎,因為他們厭煩了把黑發女士硬塞給他們。
這也是鮑勃的口頭禅之一。
她從沒喜歡過這句話,現在則更讨厭這句話裝在自己腦子裡。
瑪喬麗·杜瓦爾是在離她南甘賽特的家六英裡的一個溝壑裡被發現的,那地方正好位于北康威的邊界上。
縣司法官猜想,死亡可能是勒扼所緻,但是他也說不準;結論要由法醫來下。
他拒絕對此事做進一步猜想,或者回答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