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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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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這趟出去,我們娘倆掙了這個數。

    ”說着她叉開拇指和食指。

     “八千?”江長明問。

     “看你說的,有那麼多麼,八百。

    ”中年婦女很詭秘的樣子,怕這個秘密讓同伴聽到,拿眼示意了下江長明,讓他别說出來。

     “你們出去多久了?”江長明忍不住問。

     “才兩個月,不長,要不是收莊稼,我才不回來呢。

    其實莊稼有啥收頭,都曬光了,怕是草也收不到。

    ”中所婦女臉上掠過一層暗,顯然她覺得是莊稼害得她少掙了錢。

     兩個人出去兩月才掙八百,竟然就能高興成這樣,江長明真心地同情起她來。

    在五佛呆久了,他知道那兒的農民很苦,人均年收入也就在幾百塊錢左右。

     “哎,喝水不?青海塔兒寺的聖水呀,說是消百病袪百災,你也喝一口。

    ”中年婦女很健談,已把江長明當熟人了。

     江長明拿出自帶的農夫山泉,想想又沒打開。

    尴尬地笑了笑,算是對中年婦女的感謝。

     “那一瓶瓶多少錢?”中年婦女饒有興緻地問。

    江長明說是一塊多,中年婦女媽呀一聲:“你的水又不是金子,騙誰呢?”她馬上不高興起來,跟江長明不說話了。

    正好她女兒在另一邊擠着不舒服,要跟她換座位,她便果斷地換了。

     她女兒倒是寡語,江長明慶幸地看了這個年輕女子一眼,閉上眼睛睡起覺來。

    大約是昨晚沒睡好,江長明這一覺睡得還真踏實。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吵鬧聲将江長明驚醒,睜眼一看,颠簸的車子已停了下來。

    路上像是堵了車,司機罵罵咧咧的跳下車,看熱鬧去了。

    車裡一時大亂,民工們紛紛起身,擁擠着下車,江長明最後一個走下車子,一看已到了蒼浪縣跟五佛縣的臨界處。

     路是被五佛縣的群衆挖斷的,路上還堵了幾輛三碼子,一根裹了紅布的長木杆子橫攔在路上。

    江長明來到跟前,就聽說五佛跟蒼浪的農民起了沖突,矛盾已激化到非常嚴重的地步。

    天氣大旱,五佛的小麥曬絕了,收都沒法收。

    眼睜睜望着晚熟的包谷和洋芋被太陽烤得着火,就是盼不到水。

    五佛在蒼浪的下遊,要想澆水,就得上遊的蒼浪放水。

    蒼浪也曬得着火,那點水根本就不夠用,胡楊河流域的水流量下降到曆史最低點,全流域都在鬧水荒。

    五佛的農民天天跑蒼浪,求情下話,希望蒼浪人看在誰也是農民的份上,多少給允一點,不要讓太陽把包谷跟洋芋也曬絕了。

    蒼浪人自己都打哩搶哩,哪還顧得上五佛。

    眼瞅着包谷一天天耷拉下頭,洋芋曬得有氣無力,手一摸,秧就涮涮往下掉,五佛人絕望了。

    這毒的日頭,一天便曬下一個年成,何況高溫持續了半個月,人都沒水喝了,驢馬騾子曬得嘴裡冒青煙,大張着嗓子叫都叫不出。

    五佛人一狠心,就把公路給紮斷了。

    你在上遊,水由得你,路由不得你,你不給我放水,我就不叫車過,要不講理誰都不講理。

     兩邊的車子堵下了足有一千輛,後面的車輛不明真相,直往前竄,結果把路堵得更死了,頭都掉不過。

    聞訊趕來的交警跟堵路的農民交涉,農民們眼裡冒着火,誰理論罵誰。

    争嚷中交警想強行拆開路障,被暴怒的農民一頓猛打,給拖到了路邊。

    一看這陣勢,沒人敢上前理論了。

    江長明邊聽周遭的人議論邊往前竄,他對五佛有感情,一聽五佛曬成這樣,他的心不免焦慮起來。

     擠到跟前,才發現路上黑壓壓站滿了人,大約有兩千多農民手裡提着各式各樣的家夥,擺出一副玩命的架勢。

    江長明吸了口涼氣,農民要是豁出命來,那陣勢是沒人能攔擋的。

    一個姓賈的鄉長擠到跟前,剛說了句我是賈鄉長,有啥話到鄉政府去說,就被農民們日娘操奶的罵了個接不上氣。

    打頭的黑臉漢子指着賈鄉長鼻子罵:“管你是xx巴假鄉長還是真鄉長,老子們隻認得水認不得人!”賈鄉長隻得灰溜溜走開,害怕多說話嘴上吃巴掌。

     江長明站到一輛卡車下,借着卡車遮擋正午狠毒的日頭。

    他看到農民當中有幾個自己熟悉的人,正要走過去打招呼,就見一行人在五佛縣長的陪同下來到路障前,江長明認出中間那位是五涼市副市長龍勇。

    龍勇先是問了一下情況,然後跟黑臉漢子說:“先把路障拆了,水的問題我們馬上協調。

    ” “憑啥,你咋不協調好了再讓我拆路障?” “知道不,你這是犯法。

    ”龍勇耐着性子,跟黑臉漢講道理。

     “xx巴個法,你說犯就犯?有本事你把老子抓去,還能吃幾天官飯。

    ”黑臉漢子一點不給龍勇面子,他身後的人立馬起哄,叫嚣着讓龍勇滾開。

     “你聽不聽,再胡來我讓警察把你抓走。

    ”五佛縣長急了,看樣兒真想叫警察。

     “你敢,格老子的,由着你了!”人堆裡突然擠出一胖女人,聲音洪亮地罵五佛縣長。

    江長明一看,正是車上跟自己說話的那婦女。

    就見她一邊擦着頭上的汗一邊撲到縣長面前,“抓,抓啊,你今天要是不抓,就是老娘下的。

    ” 人群嘩一下爆出猛笑,這話在五佛地界上,罵人是最嚴重的。

     五佛縣長往後趔了趔,沒想胖女人一步上前,大胸硬是逼在了五佛縣長身上。

    “有本事你抓啊,往後退個啥,你個有娘養沒娘教的,跑這兒耍啥威風,有本事給我們要水去。

    ”說完她拎出塔兒寺的聖水,灌了一口,把水壺遞給黑臉漢,“喝,這是聖水,就剩一口了。

    ” 人群又是一陣哄笑,江長明這才知道,胖女人是黑臉漢的女人。

     龍勇大約是被胖女人的氣勢給吓住了,不露聲色地退到人中間,一言不發。

     胖女人得勝似的,一屁股坐在木杆上,差點将木杆壓折。

     太陽死命地曬,一股青煙從地上騰起,公路兩邊很快熱得站不住人了,人們無望地紛紛退去,四下尋陰涼,可哪有陰涼。

    五佛雖是二陰山區,但山上偏是不長樹,草都沒幾根。

    站在公路邊,你能清楚地看到蒼浪跟五佛的分界,哪兒綠斷了,哪兒就進了五佛。

     蒼浪跟五佛不在一個市,要解決這矛盾,怕光來個龍勇還不行。

    局面一直僵持着,江長明回到車上,拿了包,車是不能前行了,他想走着去五佛縣城,一邊走一邊看看五佛的旱象。

     3 旱。

    到處是大張着等水喝的嘴。

     土地幹得裂開二尺長的口子,地哪還有地的樣子,分明是一張幹牛皮,硬噘噘的,腳一挨格巴格巴響。

    麥子卷了,不是鐮割的,太陽卷的。

    一半人家索性就沒收,還收個啥呀,望一眼心都要爛,其實那已不是麥,是枯黃的草,是農人風幹的淚。

     包谷曬得有皮沒毛,本該肥綠的葉子枯焦一片,風一吹發出嚓嚓的響,谷穗剛露出頭便被曬了回去,就像夭折的孩子,死在了襁褓裡。

    江長明接連看了幾塊地,心裡響出一聲歎,遲了,就是一黃河的水流過來,也無濟于事。

     洋芋地更慘。

    壟起的地溝原本肥肥沃沃,拳頭大的洋芋會讓地溝格外壯實,油綠的洋芋秧讓人很容易聯想到豐盈的女人,可江長明的眼裡,卻分明是一派塗敗,地溝癟癟的,怕是連雞蛋大的洋芋都沒結下。

    秧哪還像個秧,一撲兒一撲兒的,全都蔫敗在地裡。

    幾隻羊拚命地把頭牴在壟溝裡,想借秧苗尋點陰涼,折騰了半天卻發現是徒勞。

    羊惱了,它們的眼裡讓太陽曬出了血,它們必須得發洩,這樣的毒日頭不發洩就得悶死。

    于是幾隻羊在江長明眼皮底下互相牴起仗來,它們把憤怒發向對方,結果一隻羊的眼戳瞎了,血汩汩流出來,其它的羊立刻伸出舌頭,争搶着舔起來。

     江長明不忍再看下去,他的嗓子裡直冒火,望着被火燒光一般的大地,心禁不住抖成一片。

    記得第一次來五佛,他還不到三十歲,到處是豐收的景象,水澤良田,滿目綠盈。

    這才幾年呀,咋就變成了這樣? 江長明拿出最後一瓶農夫山泉,剛把蓋子擰開,噌,不見了。

    扭身一望,幾個裸着屁股的小男孩仿佛搶到金子一樣,一溜眼不見了。

     遠處的村莊,近處的農田,無不在驕橫的太陽下發出嗚咽。

     江長明的心被震憾了。

     胡楊河啊胡楊河,你不是被譽為母親河麼,你不是哺育着一代代的沙鄉人麼,你不是潤澤着這兒的一草一木麼,何時你變得如此殘忍,竟置幾十萬人的死活不顧?! 趕到縣城,天已擦黑,人們光着膀子,一溜擺兒坐在街巷裡納涼。

    夜幕下的街巷充斥着揮不走的汗臭,還有一股焦腥味,風卷着沙塵,打在城市的臉上。

    城市的疼痛是堅硬的,不像鄉村那麼溫和。

    江長明聽到不少人在罵天爺,說把雨都下到南方了,甯可把南方淹死也不給北方灑點尿珠子。

     日他姥姥的,再曬,就把人也曬死了。

     老範并沒有在賓館等他。

     老範是縣治沙站的站長,快六十歲了,一直嚷着退,卻終也沒退掉,現在還在位子上。

    他是五十年代農大的高材生,跟鄭達遠差不多,隻因出身問題,從北京發配到了五佛,這一生就跟五佛的沙漠攪到了一起。

    不幸的是文革中他被打壞了腿,落下了終身殘疾,現在走路還一瘸一拐的,行動不大方便。

     江長明登記好房間,縣上的賓館沒有空調,室溫在38度以上,置身進去,仿佛掉進了蒸籠。

    江長明灌了一肚子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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