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折磨的是他的舌頭。
他已不太記得來斯皮納龍格之前的生活。
這裡就是他的家,隔離區上的人就是他的親人。
他真正的家早就與他斷了聯系,他不知道如何找到他們。
他有一邊臉已嚴重變形,在這裡沒人會覺得他有問題,可在外面的世界裡,這副樣子自會讓他惹人注目。
如果他離開這裡,他能做什麼?誰又會來管理這個學校呢?
一百個問題和疑問在他腦海裡盤桓,幾分鐘過去,他才能開口說話。
“我甯願留在這裡,在這裡我還有用,”他對克裡提斯說,“我不想抛下這裡的一切,到一個未知的世界裡去。
”
他不是唯一一個不願走的。
其他人也害怕這個疾病留下的看得見的殘迹會一直跟着他們,把他們從人群裡區分出來,他們需要被保證能重新融入社會。
那就像又當一次試驗鼠。
盡管這些病人有這樣的疑懼,可這還是這座島曆史上最重要的時刻。
大約五十年了,麻風病人不斷地來,卻從無人離開!教堂裡舉行了感恩儀式,小酒館裡在慶祝。
西奧多羅思·馬基裡達基斯和帕諾思·斯科拉沃尼斯——經營着欣欣向榮的電影院的那個雅典人,是第一批離去的人。
一小群人聚集在地道入口處,和他們道别,他們倆都拼命忍住眼淚,但沒有成功。
他們和這裡的男男女女握手,他們是這麼多年來的朋友和夥伴,複雜的感情重重地壓在他們心頭。
當他倆踏上吉奧吉斯等在那裡的小船,從已知走向未知時,誰也不知道在這道水域的那邊有什麼樣的生活在等着他們。
他倆最遠能同路到伊拉克裡翁,在那裡,馬基裡達基斯會試着重新開始以前的生活,而斯科拉沃尼斯會搭上去雅典的船,他早已知道不可能恢複以前的演員生涯了。
更别說他現在的樣子。
兩人都緊緊地攥着診斷報告,報告上宣布他們是“幹淨”的;今後幾周内有些場合下,他們會被迫出示它們,以證明他們已被正式宣告康複。
幾個月後,吉奧吉斯給斯皮納龍格帶來了這兩個人寫的信。
他們信上都描述了試着重新投入社會的艱難,講述他們一旦被人發覺曾在麻風病隔離區生活過,就受到驅逐。
這不是讓人振奮的故事,帕帕蒂米特裡奧收到信後,沒有告訴别人。
第一批接受治療的人中其他人現在也走了。
他們全都是克裡特人,會受到家人的歡迎,并找到新工作。
第二年,康複模式繼續着。
醫生們保留着每個人從第一天開始接受新療法的詳細記錄,有多少個月的檢查顯示為陰性。
“到今年年底,我們就要失業了。
”拉帕基斯自嘲地說。
“我從沒想過失業會是我人生的目标,”阿西娜·瑪娜基斯回答說,“可現在成真的了。
”
到晚春時節,除了幾十個病人對新療法反應嚴重而被迫中斷治療,以及一些根本沒有任何反應的病人外,很明顯,到夏天又會有一大批“幹淨”的健康單。
到七月時,在斯皮納龍格,醫生們和尼可斯·帕帕蒂米特裡奧讨論該如何管理這一切。
吉奧吉斯把第一批痊愈的男女從斯皮納龍格渡到了對岸,現在數着日子,等着瑪麗娅可以再坐上他的船。
不可思議的事情居然成了現實,然而他害怕會有耽擱,會有某種直到現在都不曾預料到的問題。
他把興奮與焦慮獨自藏在心裡,在酒吧裡聽到往常那種不得體的笑話時,他好幾次忍住沒說。
“好,拿我來說,我就不會插上彩條旗歡迎他們回來。
”一個漁夫說。
“噢,算了吧。
”另一個回答說,“對他們有點同情心吧。
”
一直對麻風病隔離區公開懷有敵意的那些人,内疚地想起了那個晚上,他們計劃襲擊那座島,局面差點失控。
一天晚上,在拉帕基斯的辦公室裡,島主和三位醫生讨論該如何慶祝此事。
“我想要全世界知道我們的離開,因為我們痊愈了。
”帕帕蒂米特裡奧說,“如果人們三三兩兩地離開,在晚上偷偷地溜走,等于給大陸上的人們發出了錯誤信息,他們為什麼要開溜呢?他們會問。
我想讓人人都知道真相。
”
“可是您想讓我們怎麼做?”克裡提斯平靜地問。
“我想我們該一起離開。
我想舉辦一個慶祝儀式。
我想在大陸上舉辦一個感恩盛宴。
這要求應該不算太高。
”
“我們還要考慮那些沒有治愈的病人,”瑪娜基斯說,“他們沒什麼好慶祝的。
”
“他們面臨着長期治療。
”克裡提斯很老練地說,“我們希望,他們也将離開這座小島。
”
“什麼意思?”帕帕蒂米特裡奧問。
“我目前等着政府批準,讓他們轉到雅典的醫院去。
”他回答說,“他們在那裡會受到更好的治療。
我擔心這裡患者太少,政府不會撥款給斯皮納龍格。
”
“那樣的話,”拉帕基斯說,“我能建議允許病人在治愈前離開小島嗎?我想那樣對他們來說好受些。
”
全都同意。
帕帕蒂米特裡奧會去公布這個新的自由決定,那些還沒有痊愈的病人将會巧妙地轉到雅典的聖芭芭拉醫院。
留下來的人要作好相關安排。
這要花上幾周時間,可是日子最後定了下來:八月二十五日,聖提托斯節。
聖提托斯是全克裡特島的守護聖徒。
斯皮納龍格作為麻風病隔離區的日子屈指可數了,人們中唯一對此害怕的人是克裡提斯。
他可能永遠也見不到瑪麗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