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種值得去做的生意。
”她努力克制着,免得暴露出自己内心的欲望,決定不再多說一句話,馬上抓起錢包向門口走去。
“你這麼急着要走嗎?”
“是的,我有急事。
”譚太太說着,急急忙忙走出房間,連頭都沒回。
王老爺在中廳站了一會兒,感覺到自己非常衰老和疲憊。
在他這一輩子中,他的固執一直是他最堅固的堡壘,這還是它第一次開始坍塌。
他拿起帽子,穿上緞子外套,走出家門。
他想到唐人街上看看,讓那熟悉的招牌和氣氛喚醒他對湖南家鄉的回憶。
他實在不能忍受這種孤獨和在異國他鄉被遺棄的感覺。
他向往親昵和親近的感覺,向往仍然處身于家鄉人之中的感覺。
他走在通往格蘭大道的人行道上,思索着自己的餘生之年,很高興自己能夠看清自己在并不十分遙遠的未來中人生旅途的終點。
或許再有十年自己就會離開人世,一切都會煙消雲散。
他現在意識到,這個世界是年輕一代的世界,自己在這個世界中最好應該像一個禮貌的客人一樣生活,能得到什麼就享受什麼,随遇而安。
此刻,有一種微弱的擔心在他心中油然而起,他擔心眼下這些不服管教、具有叛逆精神、缺乏孝敬精神的年輕一代會毀掉這個世界。
他為自己不能活到那天,看到那種情形而感到高興。
他在王大這件事情上盡量安慰自己,也許年輕一代作為一個整體都是這樣,自己都有一種良好而又坦蕩的感覺,就像方才王大表現出來的那樣。
王大對李梅和她父親的愛戀,決定追随他們而去,要向他們道歉并要和他們生活在一起,對他自己而言,似乎都是他義不容辭的事情。
也許這是他從罪惡感——錯怪無辜的最不舒服的感覺中解脫出來的唯一行動。
唐人街的居民們和往常一樣在安詳地勞作。
面條作坊的面條師傅正在搖着軋面條機;裁縫鋪裡每天要幹十四個小時的女裁縫正在踩着縫紉機,她的孩子在她的腳邊玩耍;理發店裡的剃頭匠正在給一位顧客修面,為他刮胡子剪鼻毛;雜貨商正在撥拉着算盤,耐心地看着一位家庭主婦挑選鹹魚、松花蛋、芋頭和幹海帶;退休的老人坐在自己什麼東西都不賣的店鋪裡,一版一版地看着報紙,或許這已經是第三遍了,他會一直看到下午新報紙送來的時候;餐館裡并不擁擠,隻有幾個食客在那裡一邊啜着茶水,一邊剔牙。
格蘭大道上的汽車,像一支沒有盡頭的遊行隊伍一樣蠕動着。
這裡倒有一種中國式的安甯和耐心,沒有一個人顯得那麼匆匆忙忙,而且即便有人想要匆忙也沒有辦法,賣中藥的商人坐在潔淨的櫃台後面,雙手揣在袖子裡,面無表情地望着大街。
王老爺路過中藥店的時候,琢磨着那位中醫到底在店裡面幹什麼。
或許他正在讀一本古老的醫書,或許他在練習書法,或許他正在為一位病人把脈診病,也許他正嚴肅地坐在他的書桌後面在為人說媒。
他是唯一一個王老爺在唐人街上一眼就能認出來的人。
他是老古董,飽讀詩書,講究書法和文法的漂亮。
他也是一個痛恨變化的人,總是夢想着葉落歸根,回到中國的鄉村老家,死在中國,能夠被埋葬在一個上等的棺材裡,每年春天有數不清的兒孫去給他上墳,給他上供燒香。
王老爺路過中藥店的時候,還琢磨着中醫是否和他一樣有同樣的難題。
他克制着自己進去拜訪一下中醫的強烈欲望。
他認為,通過進一步的交往使他們的老思想得到進一步加固,沒有什麼意義。
他加快腳步,拐到傑克遜街上,感覺到自己就像剛剛背叛了最好的朋友一樣。
他為自己剛才所見所想感到非常悲傷。
也許五十年後,唐人街上這些熟悉的景象和氣氛,絕大部分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也許再也聽不到緊閉的門後面傳出的麻将洗牌聲,再也聽不到鑼鼓伴奏的唱戲聲,再也沒有面條作坊,再也沒有提供傳統服務項目的理發店,再也沒有讀中文報紙的退休老人,再也沒有打算盤的雜貨商,再也沒有松花蛋、芋頭和幹海帶……因為這是年輕一代的世界,一切事物都在變化之中,雖然進程緩慢,卻是不可逆轉的。
甚至連他自己這樣的老古董,現在都抛棄了中醫——他在唐人街上唯一能夠愉快相處的最好的朋友。
在傑克遜街和斯托頓街交界的拐角處,王老爺看到了那座宏偉的建築。
他曾經在這座七層高的大樓前路過無數次,但他從來沒有擡頭仔細看過一眼。
他一直把這座大樓看做是一不祥之物,路過這裡時總是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
此刻,他停在大樓的面前,端詳了好長時間。
他看到這樣幾個紅漆大字:東華醫院。
那是給人印象極深的幾個大字,懸挂在紅瓦樓頂之下。
這些大字,盡管筆畫有些缺乏勁道,寫得還是相當不錯,總的來說,應該是出自一位練習過多年宋體書法的人之手。
然後,他又看了看轉門,鼓勵了一下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氣,爬上大理石台階,向大樓裡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