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馬看花的觀光客眼裡,格蘭大道隻不過是舊金山唐人街裡一條熱鬧繁華的街道而已,對海外華人來說,則是展示他們生命力的櫥窗,但對來自大陸的流亡者而言,這裡就是廣東。
雖然在人行道上看不到人力車,聽不到木屐敲地的聲響,但這一條狹長的地方,卻最為接近他們的老家。
中國的戲園子、粥店、茶館、報紙、食品、中藥……所呈現出來的景象,不禁會使一位流亡者感到疑惑,自己是否真的站在外國的土地上。
不過,在這種熟悉的氣氛中,他仍然需要面對許多全然陌生的困難,并在這些困難的環境下奮鬥求生。
王戚揚,一位來自中國華中地區,操着一口北方人和廣東人都聽不懂的湖南方言的人,就是那種除了生活在舊金山唐人街以外,無法适應美國其他任何地方的移民。
他所會的英語隻有兩個詞:“yes”和“no”。
但他很少說“no”,因為當人家用英語或廣東話跟他說話時,他根本聽不懂對方在講什麼,但為了不想招緻人家不必要的反感,他就盡量少說。
因此,他在唐人街并不出名,然而他的“yes”卻也着實替他招來不少人的怨恨。
有一次他去廣東人家赴宴,主人謙虛地說,飯菜做得平淡無味也不夠豐盛,敬請各位貴賓原諒。
本來是一句等待客人誇贊的客套話,但聽不懂廣東話的王戚揚,卻點着頭連說了兩次“yes”。
雖然如此,王戚揚還是依戀着唐人街。
他自得其樂地住在一座四年前買下來,與格蘭大道隔了三條街的充滿中國味的兩層樓宅裡。
房子裡裝飾的是中國繪畫和對聯,擺放的是價格昂貴,坐起來卻不甚舒服的柚木桌椅。
連家中雇用的兩個用人和一個廚師,都還是他從湖南帶來的。
家中唯一不夠“純中國”化的,就是他的兩個兒子,王大和王山,尤其是王山,僅僅四年的時間,就已學得一副牛仔相,說話的調調就像斯皮蘭電影中的人物一樣,才十三歲,已經把中文幾乎忘光了。
大兒子王大,倒是不那麼叛逆。
二十八歲的年紀,終日沉默寡言郁郁不樂,與父親在一起的時候經常感到别扭發窘。
由于王戚揚是個相當固執的人,他始終不太願意去改變父親的舊習慣,糾正父親的錯誤。
在王家宅院裡,王戚揚就是“君主”,他的話就是法律,用人們尊稱他為王老爺,每周為他幹活七天,月領十美元。
雖然他的那副冷峻面孔,一把長胡須,高大的身材,寬松的藍緞長袍,不斷的咳嗽聲,以及那不可違抗的要求和命令,在在都會令任何一個在美國受雇做傭的人覺得非常難受,可是他的用人們卻對他既忠誠又敬畏。
唯一不買他賬的人就是他已故妻子的寡婦妹妹——譚太太。
譚太太常來他家幫他出主意,她認為她六十三歲的姐夫非常的守舊、落後。
“唉喲,我的姐夫,”她常說,“趕緊把你的錢存到銀行裡吧。
然後去買一套西服穿上。
在這個國度,你穿着那件緞子長袍,活脫就像舞台上的戲子。
”
但是,譚太太的勸告不過是從王老爺的左耳進右耳出。
并不是王老爺不相信銀行,他隻是無法接受把一個人的錢存放在陌生人手裡的主意。
在中國的時候,他的錢總是存放在自己的摯友手中,彼此間甚至連字據都不用簽,也都非常的安全。
而且每年固定兩次,他的朋友總是會按時為他送來紅利,他接過來連問都不問,也從來未出過差錯。
他相信這裡的銀行也許會同樣這麼做,但銀行裡的每個人畢竟還是陌生人。
在他看來,金錢就像男人的老婆,怎麼可能就這樣的交給一個陌生人來為他看管。
至于穿上西服,那更是不可能的事。
一直以來,他都是穿着長袍,夏天穿絲綢的,春秋穿緞子的,冬天則穿皮襖或者棉袍。
要他換上那種隻有兩三枚扣子且又開領的西服,對他來說簡直無法想象。
再說,以一條破布拴在脖子上,在他看來,不但醜陋,而且有失尊嚴,更糟的是它代表着一種不祥之兆。
他永遠不會想在自己的脖子上綁上這麼一條領帶。
新中國曾經試圖在湖南省廢棄長袍馬褂,改穿列甯裝。
王戚揚覺得列甯裝到底還是要比西服正規得多,因為它的紐扣較多,領子也是封閉的。
即使這樣,他還是無法改穿列甯裝,這也是他五年前要來到美國的原因之一。
不,除了長袍,他永遠都不想穿任何其他服裝。
他不但要在長袍中告終,也要穿着長袍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