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王拿肅順,搞得這樣子劍拔弩張,如臨大敵,是恭王所不曾想到的,按實際情形來說,他也沒有工夫去注意對肅順的報複,擺在他眼前的唯一大事,是把政局安定下來,而經緯萬端之中首當着手的,是接收政權。
顧命大臣的制度,一下子被砸得粉碎了!這樣,軍機處的權威,便自然而然恢複,照道理來說,文祥是唯一被留下來的軍機大臣。
因此,在過渡期間,他應是承先啟後,唯一掌握政權的人物。
但文祥的性格,自然不肯自居于這樣重要的地位為了恭王複出,能顯示出朝局全盤變更的意義,先帝——文宗顯皇帝所親簡的軍機大臣,全部罷免,樞廷徹底改組,文祥等于以新進資格,重新入直。
當肅順在密雲咆哮大罵時,京裡大翔鳳胡同的鑒園,臨湖的畫閣中,重帷低垂,燈火悄悄,恭王正和文祥、寶鋆,還有曹毓瑛、朱學勤,在密商軍機大臣的名單。
先定原則,恭王問道:“咱們是五個還是六個?”
“原來是五個,還是五個吧!”
“好,就暫定五個好了。
”恭王接納了文祥的意見,親自提筆,一面在紙尾寫上“曹毓瑛”三字,一面又說:“一個蘿蔔一個坑,琢如抵焦祐瀛的缺。
”
曹毓瑛急忙離席遜謝,但未容他發言,寶鋆拉着他坐了下來,“你甭客氣了!”他說,“焦大麻子那個缺原就是你的。
”
“對了。
”恭王點點頭,提筆又說:“博川自然還是留任。
”
他把“文祥”的名字寫在曹毓瑛之前,但兩者之間,隔得很寬,寶鋆心裡有數,這空着的位置是留給他的。
于是放心了。
自己有了着落,便得為别人打算,寶鋆與恭王的私交極厚,彼此到了可以互相狎侮的程度,所以用一種微帶輕佻的聲音喊道:“慢着!咱們得先給六爺想個什麼花樣?”
“你說是什麼花樣?”恭王愕然相問。
文祥深知寶鋆說話的習慣,便為他解釋:“佩蘅的意思是指名号。
”
他這一說,曹毓瑛立刻想到了現成的三個字:“攝政王”。
但是這個名号決不能用,用了會使人連想到多爾衮。
“我倒想到了一個,看行不行?”朱學勤很清楚地念了出來:“議政王。
”
大家一緻贊好,恭王也深深點頭,表示很滿意的樣子。
于是朱學勤從恭王面前移過那張名單來,取筆在前面寫上“議政王”三字,接着看一看寶鋆,又看一看恭王,意思是有所求證。
“把佩蘅的名字添上吧!”
寶鋆聽得這話,笑嘻嘻地站起來,給恭王請了個安,口中說道:“謝謝六爺的栽培。
”
預定的五個軍機大臣缺額,到此刻隻剩下一個了,寶鋆是知道的,恭王有意把他的老丈人桂良也拉了進來,但以他與恭王及桂良的關系來說,不便開口,如果要作此提議,必須有個極好的說法,而此說法一下子還真不容易想。
文祥自然也知道恭王的意向,但他就在自己和寶鋆被提名的刹那,忽然另有所見,要保留建言的立場,不肯開口。
這樣,就隻剩下曹毓瑛和朱學勤了。
他們都是極有分寸的人,知道以桂良的地位,入軍機出于不夠分量的人所舉薦,則被薦者必引以為恥,那豈不是馬屁拍在馬腳上?因此也都不肯開口。
這短暫的沉默,在這樣彈冠相慶的場合出現,自然是不适宜的,所以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不知如何說起之苦。
最後,由于恭王的眼色,曹毓瑛開口了。
“不知燕公的意思如何?”他徐徐說道:“照我看,燕公是萬不可少的一位!”
聽得這話,寶鋆趕緊搭腔:“我有同感。
琢如,先聽聽你的。
”
“目前洋務至重。
六王爺既領樞務,自然不能專意于此,燕公見識闳偉,而且素為洋人所敬仰,如果參與機務,今後對洋人的交涉,一定可以格外順手。
此是一。
”
“不錯,不錯。
請道其二。
”
“大學士直軍機,始為真宰相。
六王爺以近支尊親,執掌國柄,輔以老成謀國的燕公,益增樞庭之重,更足以号召人心。
”
“嗯,嗯。
”恭王點點頭說,“琢如倒真不為無見。
就這麼辦吧!”
于是寶鋆欣然提筆,把桂良的名字寫在恭王之後,接着把這張名單遞了給恭王。
恭王略看了看,把名單推向桌子中間,以一種大公無私的神态說道:“拟是這麼拟了,不能說是定案。
各位還有什麼意見?凡于大局有益,我無不樂于奏達兩宮。
”
隻有文祥有話,但顯然地,他不願意在此時公開,隻說:
“先吃點兒什麼再說吧!”
旁邊一張花梨木的方桌上,早已陳設好了杯筷冷葷,等大家離座一起,聽差立即燙了酒來,随後便是精潔異常的肴馔點心,接連不斷捧上桌。
雖是深夜小飲,性質有如慶功宴,一個個快談暢飲,興緻極高。
文祥最先吃完,拿一枝銀剔牙杖,閑閑走到一邊,恭王早就在注意他了,一擡眼看見他的視線投了過來,便也放下筷子,卻又坐了一會,道聲:“失陪”,再慢慢走了過來。
閣中有面極大的鏡子,正臨後湖,日麗風和的天氣,後湖景色,倒映入鏡,湖光人影,如在幾席之間,此是題名鑒園的由來。
這時兩人就站在大鏡子後面,屏人密談。
“我說實話吧!”文祥很率直地說,“我要出爾反爾,軍機五個不夠,至少還要添一個。
”
“莫非你心目中還有什麼人要位置?”
“不敢!”文祥答道,“我但勸六爺示天下以無私。
”
“這,”恭王一楞,不由得要問:“難道是因為我老丈的緣故?”
“不是!燕公入直,不會有人說閑話。
”文祥放低了聲音說,“我請六爺綜觀全局,原來是兩滿三漢。
”
“啊!”恭王原是極英敏的人,一點就透,本來的軍機大臣中,穆蔭和文祥是旗人,匡源、杜翰、焦祐瀛是漢人,現在則除了曹毓瑛以外,樞廷成了旗人的天下,這将引起京内外極深的猜嫌,于是他感激而欣慰地拍一拍他的肩,一疊連聲地說:“吾知之矣,吾知之矣!’
兩個人重新走了回去,那三個根本不知他們說了些什麼。
宵夜既畢,精神複振,喝着茶,抽着煙,繼續商量人事的安排。
“肅六被革職拿問了,戶部這個缺是要緊的。
”寶鋆問道:
“該派什麼人,六爺可曾想到?”
恭王由于文祥的提醒,這時重新就重用漢、蒙,以期和衷共濟,穩定大局的宗旨,細細考慮了一會,提議以瑞常調補肅順的遺缺,他的本缺工部尚書,調左都禦史愛仁來補。
這樣一調動,肅順革職的結果,空下來一個左都禦史的缺,這是個滿缺,要由旗人來補。
“我沒有成見。
”恭王看着文祥問道:“博川,你看如何?”
“如果要我舉薦,我舉麟梅谷。
”
梅谷是麟魁的别号,他是滿洲鑲白旗人,科名甚早,道光六年的傳胪,但官運不佳,時有挫折。
早在道光二十三年就當過禮部尚書,因為黃河在中牟決口,督修河工出了亂子,革職召還,自三等侍衛再從頭幹起。
到了鹹豐十年,又當禮部尚書,又出亂子——隻不過奏折上一句話失檢,降調為刑部侍郎。
英法聯軍内犯,被命為步軍統領衙門的右翼總兵,充巡防大臣,主管京師西城的治安,約束部下,組織民防,而且下令家家閉戶,準備幹糧、堆積柴薪,如果英法聯軍逞暴,便放起一把火,與敵人同歸于盡。
這些勞績,不但為兼任左翼總兵的文祥所親見,亦為留京大臣所深知,所以這時文祥提出他來,大家都撫掌稱善,認為麟魁應該得此酬庸。
等這些安排就緒,恭王才提議增加一個軍機大臣,而且指明要由六部漢尚書中挑選。
大家都明白,恭王是屬意于沈兆霖。
肅順與他分任戶部滿漢兩尚書,肅順随扈到熱河,京中的财政支應,他很費了些力氣,而且他也是反肅的健将,聯絡在野大老,發動清議,主張垂簾,在在有功,頗得恭王的欣賞。
依然是由寶鋆提出,全體同意,方算定局。
這時已到了寅正時分,恭王也不再睡,揣着那張名單,套車進宮。
兩宮太後仍在養心殿召見恭王,他首先就呈上那張軍機大臣的名單,請旨定奪。
慈禧太後也是想了半夜,與慈安太後商量好了,要給恭王一個特殊的榮典,酬謝他保護聖躬、匡扶社稷的大功勳。
其實,酬勳還在其次,主要的是要做一筆“交易”,慈禧太後心裡有數,肅順是被打倒了,但垂簾之議未成定局,“皇太後召見臣工禮節及一切辦事章程”,還須群臣“酌古準今,折衷定議”,這裡面就大有伸縮的餘地,而關鍵全在恭王一個人身上,要想恭王尊敬太後,太後就得先作寵信恭王的表示。
于是她想到前一天與賈桢領銜的建議垂簾一疏,同時送上來的勝保的奏折,要旨是“皇太後親理大政,另簡近支親王輔政”,這可能是出于恭王的授意,開出了交易的條件。
用他“輔政”,來交換太後的“親理大政”。
意會到此,她随即知道了自己應有的做法。
“六爺!”她說,“我們姊妹已經商量好了,得另外給你個封号,你看‘輔政王’怎麼樣?”
這一句話直打入恭王心裡,他不能自封“議政王”,所以在名單上仍隻是寫着名字,如何啟齒乞取這個恩典,原也煞費躊躇,想不到慈禧太後如此機敏,居然完全領悟勝保那個折子中的深意!欣喜之餘,不能不佩服她的見識和手腕。
但是,“輔政”的名目,已見于前一天的明發上谕,痕迹太顯,究不相宜。
所以恭王立即垂手答道:“兩位太後的恩典,臣不敢辭。
不過‘輔政’二字,臣也不敢當。
兩位太後親裁大政,臣不過妄參末議而已。
”
慈安太後老實,還以為他在謙辭,慈禧太後卻把他的每一個字都聽清了,一面“親裁大政”,一面“妄參末議”,交易已經成功,所差的隻是一個字的斟酌。
既說“妄參末議”,那麼,她說:“就稱‘議政王’吧!”
“是!”恭王欣然磕頭謝恩。
“請起來,請起來!”慈安太後一疊連聲地說,同時賜坐賜茶,從容商談改組政府的計劃。
名分已定,恭王第一次正式敷陳大政,那侃侃而談的神情與以前各次見面,出語吞吐隐約,諸多顧忌,大不相同。
他首先提到肅順的黨羽,遍布内外,要制裁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今看來諸事順手,但如處置不善,大局不能穩定,會影響前方的軍事。
這樣就自然而然産生了一個結論,為求大局穩定,非安撫各方,特别是要争取漢人和蒙古的助力。
軍機處和部院大臣的調動,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慈禧太後不斷點頭稱是,但心裡明白,恭王這套話是要打個折扣的,至少桂良和寶鋆的入軍機,實無私心在内?同樣地,慈安太後也對寶鋆有反感,隻因為先帝痛恨此人。
于是,她又想到先帝提起過的幾個人,問道:“那個倭仁,現在幹什麼來着?”
這使得恭王又生驚訝,他不知道這位忠厚老實的太後,怎會知道有倭仁這個人?“倭仁是奉天的戶部侍郎,現在奉派到朝鮮頒诏去了。
”恭王答說,“他是蒙古正紅旗,惇王的師傅。
”
“倭仁的學問是好的。
”慈安太後又說,“把他調到京裡來,看有什麼合适的差使?’
恭王靈機一動,随即答道:“左都禦史愛仁調工部,把這個缺給倭仁好了。
”
慈禧太後不知道倭仁是個怎麼樣的人,随即說道:“左都禦史得要個方正些的人來當才好。
”
“倭仁是道學先生,為人自然是方正的。
”慈安太後看着恭王問道:“六爺,是嗎?”
“是!倭仁為人方正,就是稍微迂了一點兒。
”
“那不怕。
這年頭兒聰明的人太多了,倒是迂一點兒的好。
”
話說到這裡,倭仁調升為左都禦史,可說已成定局,但慈禧太後偏偏不依,她不是跟誰為難,隻是要測驗一下,慈安太後和恭王說定了的事,自己有沒有力量把它變更?而從這個測驗中,也就可以看出恭王之恭,究竟是怎樣的一種程度?
于是她說:“我看先把倭仁召回來再說吧!”
“那也好。
”慈安太後很快地讓步了。
這一來恭王不必再多說什麼。
話鋒一轉,談到載垣,他所兼領着的宗人府宗令這個職務,自然得要開缺,而且為了約束宗室以及治載垣等人的罪方便起見,遺缺順理成章地又落到了恭王頭上。
由載垣談到肅順,慈禧太後又激動了:“他管了那麼多年的錢,又是戶部的,又是内務府的,自己花,自己報銷,刮得一定不少!六爺,你想,在熱河大家都苦得要命,他倒在那裡大興土木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