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提起慈禧太後的話,以困惑的語氣問道:“‘西邊’何以忽然問起袁甲三那裡有什麼得力的人?這,這是要幹什麼呢?”
曹毓瑛正坐在他下首,側身過去,低聲答了一句:“王爺,我說一個人,你就明白了。
”
寶鋆性子最急,插嘴問道:“誰啊?”
“吳棠。
”
一提起這個名字,滿座會心,“啊……!”都是極感興味的表情。
“我看王夢齡那個官兒靠不住了。
”寶鋆意味深長地說。
“此人本來也該換了。
”文祥作了進一步的建議,“吳棠是淮徐揚道,擢升監司,也還說得過去,就保他吧!”
“慢來,慢來!”恭王搖搖手說:“吳棠快走運了,是不錯,不過袁甲三那方面,也不能不顧。
吳棠可真的是袁甲三的人?”
“是的。
”曹毓瑛作了肯定的答複接着又告訴恭王,袁甲三早就想用吳棠了,當時接替向榮主持“江南大營”的欽差大臣和春,跟安徽巡撫福濟,與袁甲三不和,多方阻撓,以緻吳棠這個記名的道員,直到福濟調任,和春陣亡,才能補上實缺。
這段經過發生在恭王退出軍機以後,所以他不明了,現在聽曹毓瑛一說,方始釋然,“那就行了!”他說,“吳棠接替王夢齡,自然要想辦法接濟袁甲三,這樣子,公私都好。
看上頭的意思吧!”
這是說,軍機大臣不作保薦,在恭王的意思不作逢迎,文祥覺得這态度很好,放棄了自己的意見,連連點頭:“恩出自上。
是的,要看上頭的意思。
”
“王夢齡呢?”恭王又問。
大家對王夢齡的印象都不好,主張内調,降級補用。
這樣子辦,還有一項好處,可以表示他是辦事不力降調,而吳棠是才能卓越超擢,一升一降之間,示人以大公無私,把慈禧太後有意示惠的痕迹,掩去大半。
恭王聽從了大家的主張,卻不急于複命,過了三、四天,等慈禧太後再度問到時,方始答奏:“淮徐揚道吳棠,頗得袁甲三的信任。
”
“喔,吳棠!”慈禧太後轉過臉來,喜孜孜地向慈安太後說了句:“原來是他!”
忠厚的慈安太後,聽她談過當年絕處逢生的遭遇,這時便很率直地說:“應該給他一個好缺。
”
話明明已說到她心裡,她偏不接腔,視線隔着半透明的黃紗屏,落在曹毓瑛身上,“不知道吳棠的才幹怎麼樣?”她指名問道:“曹毓瑛,你在軍機多年,總該很清楚吧?”
曹毓瑛對吳棠自然知之甚深,但這話如何措詞,卻須考慮一下。
禁殿面對,自然不能容他深思熟慮,略想一想,決定了一個宗旨,要裝作不知道慈禧太後與吳棠有那麼一重淵源,揄揚吳棠,也不可過分。
于是他隔着紗屏,從容答道:“跟聖母皇太後回奏,吳棠是安徽盱眙人,家世清貧,道光十五年舉人,大挑知縣,分發南河,曆任桃源、清河等縣知縣,以勞績記名道員,去年補上實缺。
此人幹練圓通,頗得袁甲三的信任。
”
緊要話不必多,畫龍點睛在最後一句,慈禧太後順理成章地接了一句:“能得袁甲三的信任就好。
”
慈安太後沒有聽見過“盱眙”這個地名,插口問道:“盱眙在那兒啊?”
“在洪澤湖南岸,清河縣就在北岸。
”
“那更好了。
”慈禧太後大為得意,看着大家說道:“王夢齡隻顧他自己的江南,不想想江北江南,原是一體,沒有袁甲三替他擋着,江南不更難守了嗎?這樣子糊塗的人,不能擱在緊要地方。
我看叫吳棠去吧!”
恭王從容不迫地答一聲:“是!”
“我想,”這一次慈禧太後是向慈安磋商,“吳棠很能辦事,我知道的。
他在清江浦一帶,做官多年,又是在他家鄉附近,人地相宜,叫他管江北糧台,籌饷一定有辦法。
”
慈安太後對于這些事,本就沒有意見,加以提拔吳棠,另有緣故,所以越發客氣了,微笑答道:“你瞧着辦吧!”
“就這樣辦!”慈禧太後向恭王正式下達旨意:“江甯藩司,叫吳棠去。
漕運總督也跟王夢齡一樣,由吳棠兼署,這樣子,辦理江北糧台也方便些。
”
“是。
”恭王心想,既然如此,為了指揮方便,便不能不錦上添花,送吳棠一個順水人情,“臣的意思,江北方面,武的提鎮以下,文的道員以下,也得暫歸兼署漕督的吳棠節制,事權歸一,就可以責成吳棠放手辦事了。
”
“不錯,不錯!寫旨來看吧!”
“還有王夢齡,該怎麼調?請旨辦理。
”
這是恭王有意考驗慈禧太後,果然,她一時無從作答,隻問:“可還有什麼差不多的缺?”
“監司的缺是有,不過王夢齡在江甯任上既然不行,調到别的地方也還是不行。
”
“那就這樣好了,把他調到京裡來,你們幾個察看一下,問一問,先看看他是什麼材料再說。
”
聽她這幾句話,恭王心裡例有些佩服了。
内調察看,本是無可處置中的一種延宕手法,想不到她竟無師自通,說出來的辦法,居然深得竅門,這樣子下去,用不到兩三年的工夫,怕就很難制了。
一時的感想,旋即抛開,仍舊回到王夢齡身上,“臣遵旨。
”恭王不再難她,老老實實作了建議:“王夢齡既然辦事不力,不如明發上谕,以五品京堂降調,來京聽候任用。
”
“對了!因為他辦事不力,才破格起用吳棠。
”慈禧太後這時卻又有些擔心了,“吳棠要不負朝廷提拔他的一番苦心才好!”
“吳棠州縣出身,久任繁劇,閱曆才具是有的,隻不知操守如何?臣以為吳棠特蒙識拔,感激天恩,自然要矢誠報效。
”恭王略停一下,正色說道:“萬一他恃寵而驕,任性妄為,朝廷亦自有綱紀,前方亦自有軍法,聖母皇太後不妨寬心。
”
這兩句話說得義正辭嚴,慈禧太後自然點頭同意。
等退出養心殿,恭王把這件案子交了給曹毓瑛去辦。
兩道上谕,吳棠升官,出自特旨,理由可叙可不叙,沒有什麼為難之處。
為難的是王夢齡内調降官的谕旨,措詞頗費思考。
官員降調,由于過失,而過失又必有個來源,王夢齡既無督撫劾奏,又無言官糾彈,就是有了彈劾的章奏,總也還要派人查辦複奏以後,才能定奪,不能冒冒失失根據先人之言,就把他調了下去。
因此,曹毓瑛考慮又考慮,覺得唯有囫囵吞棗地下達旨意,不說原因,讓人自去猜測,倒還不失為可行之道。
果然,這兩道上谕到了内閣發抄,見于邸報,立刻引起了許多閑話。
了解内幕的,隻說王夢齡官運不佳,如果不是與吳棠同省做官,不緻有此一番挫折,不知道内幕的,便要打聽打聽,王夢齡究竟犯了什麼過失?吳棠究竟走了什麼門路?等打聽明白,就頗有些耿直的人,在私底下對慈禧太後表示不滿。
外間的反應如此,而慈禧太後靜下來想一想,意猶未足,她要讓吳棠驚喜感激,也要讓吳棠知道她的權威,同時也真希望吳棠能把江北的糧台,辦得有聲有色,替她掙個面子。
因此,過了幾天在召見恭王時,她又提到吳棠,話說得相當冠冕堂皇,她不是存着什麼私心,而是确知吳棠有才幹,确信吳棠肯實心辦事,否則以素有直聲的袁甲三,不緻會賞識他。
但是要他辦事,就一定要給他權,江蘇巡撫隻能顧到江南,同時,江北的鎮道既有明旨暫歸吳棠節制,則道府州縣地方官,亦不妨由吳棠保薦。
說這些話時,她自覺所求太奢,怕恭王搬出一大套朝章典故來抵制,所以心裡不免嘀咕。
那知恭王不但不反對,而且在她原來所要求的以外,更多給了她一些,他建議吳棠在保舉地方官時,不必知會兩江總督及江蘇巡撫,怕督撫另有意見,反成窒礙。
這使得慈禧太後喜出望外,覺得她這個小叔子比嫡親的胞弟還要可親可愛。
自然,她決想不到恭王另有深意。
吳棠的超擢,出乎官員铨選獎拔的常規,但這是慈禧太後的私心自用,事出特例,他人不可期望能得同樣的異數,這就是恭王所要向大家表明的。
他要讓每一個人知道,吳棠的飛黃騰達,純粹是慈禧太後一個人以國家的名器,為一己的酬恩,軍機大臣雖不能違旨,但亦未贊成她的做法。
如果大小官員都有這樣一個印象,則不獨綱紀得以維系,賞罰依然分明,而且恭王個人及軍機處的威信,也可不受損害。
恭王的這番深心,軍機諸大臣無不佩服,軍機章京中,則隻有極少數的幾個人了解。
那通廷寄,由曹毓瑛召集朱學勤、許庚身,細心斟酌定稿,首先指示工作要點。
漕運自道光末年,改用海運,由上海出口,直達天津,效果極佳,所以運河已不重要,漕運總督的職務,也大非昔比,護漕保河的上萬漕丁、河丁,可以派去打仗,第一段的工作指示,就是關于這方面的。
提到人員任用,旨稿上這樣寫的:
“着吳棠于屬員中,揀擇妥員,無論道、府、州、縣,出具切結考語,奏請補放,不必拘定資格,總以民情愛戴,才能勝任為要。
亦不必循例會同督撫題請,以期迅速。
倘所保之員,不能得力,朕惟吳棠是問。
”
這是仿照雍正給年羹堯、田文鏡、李衛、鄂爾泰等人的朱批的筆法,尤其是“倘所保之員,不能得力,朕惟吳棠是問”這一小段話,嚴厲中特寓親切之感,最為神似。
最後當然還有一番勉勵,特别把慈禧太後心裡的話,明說了出來:“吳棠受朕特達之知,開誠委任,自能力矢公忠,以圖報稱。
”受六歲小皇帝“特達之知”的,隻有他左右的張文亮等人,以太監代替皇帝去行祀典,拿“上用”的糖食賞太監,這都是宮廷中從未有過的異數。
因此,這上面的“朕”字是誰在自稱,不言可知。
旨稿送了上去,慈禧太後大為贊賞,一再表示“寫得好,寫得透徹。
”随即钤印發出。
廷寄是“寄信上谕”的簡稱,一經欽定,直接寄發,原是最機密的文件,連内閣都不得與聞的。
但以恭王有意要讓大家知道,吳棠是受慈禧太後的“特達之知”,所以朱學勤和許庚身他們,便在一種毫不經意的态度中,把内容洩漏了出去。
不久,地居清要的翰林,象翁同龢這些人的看法,總不免帶些感情作用,認為慈禧太後此舉,不但未可厚非,而且象韓信的千金報德一樣,足稱美談。
不過,書生結習雖在,是非利害也認得很清楚,象這樣的“美談”,隻不過酒酣耳熱之際,資為談助,到底還不敢形諸歌詠,怕有那耿直的言官,奏上一本,必奉嚴旨诘向,何以知有吳棠當年誤贈奠儀一事,何以知是破格用人,特加拔擢為以國家的名器報私恩?那時無法“明白回奏”,要闖出身家不保的大禍來。
其時已交臘月,雖然國喪未過,東南危急,但新君嗣位,恭王當權,頗有一番作為,所以人心相當振奮,急景凋年,家家忙碌的“年味”,依然甚濃。
在宮裡,上自兩宮太後,下到太監宮女,回想去年逃難在熱河,過的那個冰清鬼冷的年,都不免悲喜交雜,感慨叢生。
為了補償去年的不足,大家對即将來臨的這個年,格外重視。
兩宮太後特别找了敬事房的總管太監來問,過年該有些什麼例行的故事儀節,以及對内對外的恩賞,好早早預備。
歲尾年頭的儀節恩賞,花樣甚多,但大行皇帝之喪,百日雖過,飲宴作樂,卻須三年以後,所以那許多花樣,幾乎完全用不上。
慈禧太後自然覺得掃興,好在她最近事事如意,所以興緻依然極好,隻是膝下不免寂寞,不由得又想到恭王的女兒。
對大格格為公主這件事,她是早經決定,要跟慈安太後商量的,但這話卻不知如何開端來談。
如果她表示願意撫養大格格,以忠厚的慈安太後,一定欣然贊成,那也就無所謂商量了。
要商量的是,如何談得慈安的同意,假借大行皇帝生面的意思來下谕旨,這樣不但對恭王來說,比較冠冕堂皇,同時她也可以避免給人這樣一個印象,以為她與麗貴太妃不睦,故意把大格格召入宮中來對抗大公主。
想來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