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噩夢,夢到你提着鮮血淋淋的頭來見我。
”君無意苦笑:“我不能不急……急你在打我一掌時把治腿的藥引塞在我懷裡;急你自作主張的為我安排一切;急你在中毒不治時斷義絕交,獨自赴死——”
君無意的話突然停止,因為蘇長衫别過頭去:“對不起。
”
風一浪一浪扣在紙窗上,打得紙窗獵獵作響。
大雪不知何時紛紛揚起一天一地的晶瑩,蘇長衫的歉意,似隔了一層淡紗的景色,仍有隐衷,卻真切笃定。
君無意沒有說話。
“放心,在任何時候,懶人都隻會走最簡單的途徑。
”蘇長衫的聲音難得的放暖:“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才會大方一次,現在我活得好好的,要拿我的人頭,老天也沒有這樣的面子。
”
“這一生,你都是豁達灑脫的蘇郎,不要像我一樣。
”君無意斂去笑容,一字一字的說。
蘇長衫怔了怔,半晌才歎氣道:“你對我如此偏袒,讓沈祝把你從‘好人’中清除了。
”
君無意不解。
“沈祝說,為了救一個人品巨差的家夥,把大義忘在一邊,實在談不上是什麼好人;再看你滿身的刀傷劍創,後背被打得血肉模糊……”蘇長衫說到這裡頓了一下,眸子裡似有亮的東西浮過:“實在算不上什麼美人。
”
好人未必是最好,美人未必是最美——
但有時私心也是溫暖的,傷痕也是動人的。
突然,隻見葉舫庭急急推開門:“沈豬留下一封信,走人了。
”
蘇不同、葉不停、君無意:
給你們該治毒的治毒,該治腿的治腿,花了本神醫十天時間,隻剩下葉不停吃不停的毛病還沒治好,本神醫要回山上去了,房内的二千兩銀票就當診金,本神醫全拿走了,蘇不同的破輪椅當柴燒了,葉不停的零食當幹糧帶走了,你們自己好自為之。
“這家夥……”蘇長衫頭疼的扶額:“脾氣是半點也沒改。
”
葉舫庭握着手裡的信,想了又想,突然急急的跑出門去——
遠處流動着一條溫柔如緞的雪河,河邊探出頭的綠草尖,春天就要破冰了。
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去者餘不及,來者吾不留。
願登太華山,上與松子遊。
漁父知世患,乘流泛輕舟。
沈祝抖抖衣袖上的薄雪,在路途中百無聊賴的放聲而歌。
耳邊傳來“啪嚓”一聲,沈祝一怔,回過頭,原來是一根梅樹的老枝殘斷在雪裡。
不是人。
沈祝自嘲的笑笑,回頭正待繼續走他的路——
好好的雪景被攔住了。
有人滿頭大汗站在他面前,瞪大眼睛盯着他。
“你……你這頭豬!”葉舫庭指着他,剔透的眸子裡突然湧出淚來。
“哭起來像什麼樣子。
”沈祝頭疼的擺擺手:“還是沒心沒肺的吃不停适合你。
”
勁裝少女哭得稀裡嘩啦。
沈祝擡無奈的向前行,輪椅下的積雪被壓出咯吱的聲音:“行了,行了,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你在哭喪。
”
“你這個豬頭,竟然想這樣不辭而别……”葉舫庭看着他擱在輪椅上的雙腿,聲音裡全是哽咽。
“不是我想溜,而是你們這幾個家夥太麻煩。
且不說你現在哭得臉都花了,且不說蘇不同那家夥給我臉色看,單你那個将軍,就夠我頭大的——”沈祝連連搖頭:“要是知道我用自己的腳筋救他,說不準要剖開自己的腳筋來還給我。
我是要救人圖個清淨,不是來制造混亂的。
”
“你嘴硬!你和蘇同知心,不想讓他愧疚;你關心我家将軍,怕他現在的身體不能着急,所以你才走的!”她一邊哭一邊說:“你……你是個大豬頭!”
他是恣意的草書,是非對錯都不如自由的書寫來得重要——自由比他的生命更重要。
但現在,他放棄了比生命更重要的雙腿。
那些偏執的恣意,年少的輕狂,終歸會有一天,折服于某種東西。
他或許不認同,卻不能不動容的東西。
世上有醫,卻沒有神——當日在山上,唐小糖對着新輪椅說的話,并不是一個玩笑,她是真的作好了準備,要坐上輪椅去。
沒有人相信沈祝會以自己的腳筋治人——連多年同門的唐小糖也不信。
雪落柔軟輕盈。
葉舫庭還在唏哩嘩啦的哭,她一向愛笑,不愛哭。
“你哭得我頭疼。
”沈祝扶額。
為何他騙過了所有人,卻騙不過這個吃不停的小丫頭?
“你氣得我胃疼。
”葉舫庭理直氣壯的含淚回敬他,想了想,從口袋裡摸出了幾顆瓜子。
沈祝無語。
他一開始覺得她沒心沒肺,後來覺得她善解人意。
再後來,還是覺得她沒心沒肺。
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沈祝擡起的手在空中猶豫許久,終于笨拙的輕輕拍在少女的脊背上:“把你的瓜子收起來,陪我上山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