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路到此結束了。
現在,我不得不挂到最低一擋。
車子在沙土路上晃悠着,時而波其車的這邊刮在了灌木叢上,時而那邊刮在了樹枝上。
車轍中間的小土包又太高,我不敢騎着轍印走。
當時,我也拿不準我能不能把車子開過去。
幾條細細的涓流爬過路面。
有幾次我不得不把車子駛進淺水中,因為在那些地方,兩旁的樹木茁壯而蔥籠,枝葉錯雜虬結,形成了一條由樹葉搭成的隧道。
我一直喜歡在沒有陽光的下午開車穿過特普羅的小山和樹林,它們是那樣令人感傷、那樣羞怯恬适。
甚至在冬天,要是和這兒比起來,普羅文斯敦也繁華得好像是個礦山小鎮。
站在這兒的任何一座小山頭上,如果風像今天這麼大,你都會看見,在遠方那波濤翻湧的海面上,有一道白浪花與光線輝映而成的白線,而低地的池塘呢,卻仍是黑乎乎、髒兮兮的青銅色。
在大樹林這塊調色闆上,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遊動于這兩種顔色之間。
我喜歡丘草的暗綠,我也喜歡野草的淡黃。
在晚秋,當血紅與橘黃自葉中褪去後,什麼都變得灰、變得綠、變得棕了,但這三色的結合構成了一幅多麼美妙的圖畫啊!我過去常常見到的那種色彩的變幻今天又展現在我的眼前了:在田野灰與瓦鴿灰之間,在淡紫灰與煙霧灰之間;在歐洲蕨褐色同橡子褐色之間,在狐狸褐色同焦茶褐色之間;在家鼠灰與野百靈灰之間;青苔的瓶子綠、水藓苔和冷杉綠,冬青綠和地平線的海水綠。
我過去常常是,一會兒看看樹上的地衣,一會兒又瞧瞧地裡的石楠,目光在池塘野草與紅色楓葉(不再紅了,已變得灰褐)之間來回滑動着。
油松和小橡樹叢溢出的清香依然漂浮在森林中。
大風伴着海浪的呼嘯聲掠過樹梢:“所有活着的,争取再活上一次吧。
”這是海浪喊出的聲音。
所以,我把車停在了我既能看見大海又可瞧見池塘的地方,試圖以這些柔和的、引人懷舊的色彩使自己平靜下來。
可是眼下,我的心卻跳得很快。
我繼續朝前開去,來到沙土路旁邊那條岔道上。
我停下車,鑽了出來,努力去喚回以前這片樹林曾帶給我的那種獨自一人的純潔感。
可我沒能如願。
前幾天這兒有人來過。
我一踏上幾乎被灌木叢吃掉了的小道,這種感覺就更為明晰了。
我并沒停下來尋找痕迹,但我毫不懷疑我一定能找到一些。
樹林的細微變化能夠昭示出曾有人來過這一事實。
當我沖着那隻軍用床腳箱走去時,我又渾身出汗了,就像我在那個酷熱的九月下午飓風将臨時搶收大麻時所體驗到的那樣。
我走過大麻地,大麻茬被雨打倒在地上。
我今年九月搶割大麻時的那種羞恥感讓我覺得非常不舒服,這就和你遇見一個曾慢待過的朋友時的情形差不多。
所以,我在地頭站了一會兒,像是在向它們緻敬。
不錯,我這塊地籠罩着一種墓地的氣氛。
但我不能在此久留,我實在恐慌得要命。
因此我急忙順着小路走了下去,穿過了一塊空地和一片灌木叢,越過了一株發育不全的小松樹。
再走幾步就是那棵最古怪的樹了。
在林中沃土裡拱出一個不大的沙崗,沙崗頂上長着一棵矮小的松樹。
這棵樹長得七扭八歪,樹根緊緊抓在沙崗上,枝杈都伸向同一個方向,它們歪斜虬曲地盤在一塊兒,被風刮得規規矩矩,好似一個跪着的人,隻有在最後才把手沖天一揚,做着祈禱。
這便是我的那棵樹。
在樹根下有一個小洞,其大小隻容得下一頭小熊。
洞口壓了塊大石頭,石頭上是一層曾被多次掀起又重新蓋上的青苔。
現在,我看清了,有人碰過這個洞,洞口旁邊亂糟糟一片,和腫起的傷口把肮髒的繃帶擠到了一邊那副形象沒什麼兩樣。
我挪開石頭,将手伸進了洞裡。
我的手指連摸帶抓地摳進了松軟的沃土,像田鼠吃食似的。
我摸到了一個東西,它可能是肉,也可能是頭發,還可能是濕海綿。
我實在不知道是什麼,但我的手可比我本人勇敢多了,它們将殘土扒拉到一旁,從中拽出個塑料垃圾袋來。
我戳開它,狠狠地朝裡瞅了一眼,登時被吓得大叫起來,就和一個人從高處往下摔時的失聲悲嚎一樣凄厲。
我看到了一個人頭的背面。
頭上的長發盡管染上了土色但仍舊金黃。
我想看看其臉面模樣,但令我驚恐萬分的是,還沒等碰上一下,腦袋就自己滾進了袋子——割下來的!——我知道我不能再去看它究竟長什麼樣了,不能,我把袋子推回洞裡,壓上石頭,根本就沒想到要去覆蓋什麼青苔,便竄出林子,爬進車裡。
順着那條中間高兩轍低的沙土路,我把車子開下山來,車速快得補償了剛才來時由于過分小心所損失了的時間。
到家以後,我坐在椅子上,灌着沒摻水的波旁威士忌,試圖使自己平靜下來,這時,我才如大火燒心般地痛苦地意識到,我甚至還不知道埋在洞裡的那顆人頭到底是帕蒂·拉倫的呢,還是傑西卡·龐德的。
當然我也搞不清我是該怕我自己呢,還是該怕别人。
夜這麼快地籠罩了我,我竭力想使自己睡着,這時,那件事就成了一種用什麼語言都無法表述的恐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