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來看,他給我們的東西很少。
可以告訴你,我父親的很多東西在他見到我母親以前就已失掉了。
這是我小時候,從他的老朋友的談話中聽到的。
我記得,他們過去常常到我家來看他,一來就是一下午,然後再到他的酒吧去。
當時我們住在長島。
因為他們都是些碼頭工人,有些人和他一樣以前都在碼頭幹過,幾乎個個都是大塊頭。
隻要他們一站起來,我母親那間不大的起居室,就像一隻裝得太滿,馬上就要翻了的小船。
他們一來可把我樂壞了。
從他們那兒,我左一遍右一遍地聽到我父親那偉大的曆史。
幾年後,有個律師對我說,要是兩個證人所講的都一模一樣,那你就是在聽一個謊言。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在關于我父親的傳說中一定有很多是真的了。
十個人講的十個樣。
但他們都會講到:三十年代後期的某一天,當時,意大利人把愛爾蘭人從碼頭工人工會的領導席上趕跑了。
我父親是愛爾蘭人碼頭工人協會的領導人之一。
在他正要把車停在格林威治村的一條側街上時,有個人從一個門口沖了出來,用45号手槍(我還聽說是38号手槍)朝他連開六槍。
有多少發子彈打中了他,我也不清楚。
這叫人很難相信,但大多數人都說是六發。
他洗澡時,我在他身上查出四處槍傷。
那時候,他因為力大過人而名聲顯赫。
碼頭工人中的壯漢子肯定是個非凡的人。
可在被子彈打中的那一瞬間他肯定和科迪亞克棕熊一樣有勁,因為他擡頭看看那個攻擊者,向前邁了一步。
那個帶槍的歹徒(我想,他那支45号手槍裡面的子彈打光了)看到他的受害者沒倒下,拔腿就跑。
我很難相信這些,但我父親真的追那個小子去了。
他沿着格林威治村七号大街追了有六個街區遠(有人說八個街區,有人說五個,有人說四個),但真需要那麼遠的距離道奇才會意識到他追不上了,于是他就煞住了腳步。
就在這時,他才看到鮮血從鞋裡滲了出來,并覺得腦袋迷糊。
他剛剛感到有些天昏地轉,就轉過身來,發現他就站在聖·文森特醫院的緊急入口前。
他知道自己不行了。
他憎恨醫生,恨那些醫院,但他還是走了進去。
在值勤台旁的那個工作人員可能認為剛進來的是個醉漢。
一個渾身是血、塊頭很大的狂人搖搖晃晃地朝桌子走來。
“請坐,”那位護理員說,“排隊等着吧。
”
當父親的朋友講起他這個故事時,他常常隻是點點頭或皺皺眉而已,但一講到這塊兒,他有時便要為自己說上幾句。
在我很小的時候,他眼裡射出的那股惡狠狠的目光,對我那個已經夠緊張的幼小心靈來說簡直可怕極了,我曾有一兩次吓得尿了褲子。
(盡管在這位真正的男子漢面前,我沒把尿褲子的事告訴别人。
)
父親在講這段故事的時候,總要抓住想象中的那個護理員的衣衫,他的胳膊直挺挺地伸着,手指摳住那個小子的衣領,好像他的氣會一下子跑光了似的,但他剩下的力氣就足夠把那個人類中的冷血動物甩到牆上。
“照顧我一下,”道奇·馬登在我母親的起居室裡以低沉可怕的聲音說,“我傷着了。
”
他的确傷得不輕。
他們讓他在聖·文森特醫院住了三個月。
出院時,他頭發都白了。
從此他與工會一刀兩斷。
我現在也不明白是在床上躺久了,便會使他元氣大傷了呢,還是因為愛爾蘭領導者在這場争奪權勢的鬥争中失敗了。
也許現在,他的心轉向了别的地方,那個充滿了難以言表的悲傷的遙遠的地方,在那兒,他将度過自己的餘生。
這樣,我還沒出生時他就退休了。
也許,他是因為失去了顯赫的地位而憂傷,他再也不是勞工領袖了,隻是個大塊頭。
後來,他從親戚那兒借了點錢,在南岸四十英裡遠處的日出公路邊開了個酒吧,十八年來,他一直是這個店的老闆。
他的酒吧既沒興隆起來可也沒倒閉。
如果按這種描述來看,絕大多數酒吧都想勤儉辦店,因為通常沒有多少人光顧它們。
可父親的那個酒吧就像他本人一樣,塊頭很大、慷慨大方,不過在管理方面不很理想,即使大麥克看上去的确像個侍者。
酒吧的這種氣質和形狀就是從他那兒學來的。
他圍着塊白圍裙,頭頂早生的白發,在那兒站了十八年,顧客吵鬧時他那雙藍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們。
他的皮膚因酒類的不斷流入(“這是我唯一的良藥”,他常常這樣對母親說),紅得使他看上去像一個氣得怒發沖冠的人。
其實,并不真的這樣。
他那張紅臉叫人感到,他兇得像隻在鍋裡做最後掙紮的龍蝦。
每天,光顧他酒吧的人很多,到了星期六就會有滿滿一屋子人,除此而外,還有來喝啤酒的、夏季的遊客、周末從長島來到這兒幽會的情人和來來往往的漁民。
他本能夠發财,可他自己喝了一部分,大部分都又隔着櫃台給了出去。
他免費為全屋子的人提供飲料。
他白讓人喝酒,所有費掉的那些錢足夠安葬他們的爸爸、媽媽,叔叔、嬸嬸的了。
他無息借給别人錢,可是能要回來的并不多。
他又給出去一部分,賭輸了一部分。
正如愛爾蘭人所說的那樣(是不是猶太人也這麼說?),“這才是生活。
”
除我母親外,人人都愛他。
随着歲月的流逝,她對他越來越冷淡了。
我過去常常好奇地想,他們是怎麼結婚的。
最後,我認定他們見面時,她肯定是個處女。
我懷疑他們之間那段短暫、充滿了愛情的浪漫史,不僅僅是由他們之間的不同之處促成的,而且還應歸于她也是個開明人。
她公然反抗父母對愛爾蘭勞動者和酒吧間那股酒味的偏見。
這樣,他們才結了婚。
她個子不高,穩重端莊,長得很好看。
她是從康涅狄格州一座漂亮的小鎮來的學校教員。
她的纖細與他的粗大正好形成反比。
對他來說,她舉止文雅得就像個貴婦人。
我想,對他來說,她一直是個貴婦人。
盡管他不承認,他内心深處最大的成見也還是:戴着長手套的貴婦人的手,文雅漂亮,優美動人。
但他照舊愛她。
他因娶了這樣一位女性而感到受寵若驚。
可是,他們并不是一對情投意合的夫婦。
用他的話來說,他倆誰也不能把對方移到左邊,連移動陰毛那麼長的一段距離也辦不到。
要不是我在,他倆在一起待上一會兒就會感到掃興、乏味。
可是我确确實實在他們中間,所以直到我十五歲時,他們才分手。
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