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談開了戀愛。
“戀愛”,這個名詞對農村長大的姑娘是多麼詭谲啊,耳朵聽一聽,嘴上說一說,心就變得軟乎乎的。
許彩霞喜歡知青們的瘋勁兒,并不喜歡他們在她家時的規矩。
他們對許彩霞都很和氣,不喊她的名字,都喊她姑娘。
姑娘好,瞧這許彩霞這名字起的,一聽就是鄉下女孩兒。
她沒有本事,若是有本事她會把自己的名子改一改,也改成麗鵑小慧什麼的,甚至衛紅、亞男啊也都很好聽的。
也許許彩霞喜歡王岩是從名字開始的,而喜歡這個名字是從一本書開始的。
《紅岩》,那是她惟一半半拉拉讀過的一部小說。
聽這名字就知道他爹媽是有學問的人。
再說了,這個王岩和别的知青不一樣,他高個兒,模樣清秀,戴眼鏡,不太愛說話,不在支書家的時候也不鬧。
他還有一手讓人羨慕的本領,會拉弦子,不過不是放在腿上拉,而是夾在脖子裡拉。
知青們說,那不叫弦子,那叫作小提琴。
鄉裡人不管,一樣隻管叫弦子。
王岩常常夾了那弦子到村西的樹林子裡,先殺雞殺鴨地砍殺一陣子,然後就像小寡婦哭墳似的哀怨起來,嗚嗚咽咽的好像有萬丈冤屈。
好好的光陰,平白給弄得心裡酸溜溜的。
大家都說不吉利,聽了都繞着道走,不願意聽。
許彩霞喜歡聽,她喜歡知青王岩這個名字,又喜歡聽那種弦子的聲音,她于是就喜歡上了知青王岩。
許彩霞那一段時間像是失了魂一樣,聽到那種苦艾艾的響聲就想往外跑,後來就是沒有響聲的日子她都忍不住往村外跑。
她換上幹淨的衣服,有時還為了給他看,挖空心思做一件新衣。
她會找一些借口在他身邊過來過去,和他說話打招呼。
她變得不愛嘻嘻哈哈的傻樂了,抿着嘴笑,說話都細聲細氣的。
她走來走去,他有時不理她,自顧拉他自己的琴。
有時也會沖她點個頭,說上兩句話。
比如,給你們家的羊薅草啊?他的态度,打招呼的内容直接關系到許彩霞此後一天裡的情緒。
他若是沒有理她,看都不看她一眼,許彩霞覺得整個世界都把要她抛棄了,一整天都惶惑着。
他要是十分和氣地與她說上兩句話,她夢裡都會笑出聲來。
有一回他甚至邀請她坐了一會兒,他朝她點頭,又用琴弓指一指身邊的草地。
許彩霞坐在他不遠的地方,她的心都燃燒起來。
遠天的晚霞燒得紅彤彤的,他們兩個人的身上,郁郁蔥蔥的玉米地,他們周圍的小樹林,腳下被人踩得瓷白的小路,都像是塗上了重重的油彩。
許彩霞恍如走進了仙境,她激動得都想哭出來了。
她啞着喉嚨問他,你認不認得我啊?
小夥子笑起來,露出一口被蟲齲過的小碎牙,那是城裡人因為吃糖才能得上的牙病。
要說這城裡人的牙也就是怪,要麼是白,要麼是黑,就不像這鄉下人的牙,是一個勁的黃。
他說,怎麼會不認得?許支書家的女兒,你是叫許彩霞吧!
他連她的名字都知道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呢?許彩霞簡直心花怒放了。
許彩霞就認真地站起來,把手背在身後,害羞地說,你會拉歌兒嗎?
王岩也站起來,把琴架在肩上,拉了一曲《紅雨》的插曲。
彩霞更激動了,說,神了,和電影上的一模一樣!
以後逢到大家一起在大田幹活的時候,許彩霞變得不愛紮堆兒了。
她穿得很漂亮,頭上會變着花樣弄出一個發卡什麼的,完全不是幹活人的樣子。
休息時,她獨自坐在一個沒有人的地方,眼睛卻是往知青那邊看的。
坐得遠,并不能看真切那邊人的表情,可她死死地看。
有時王岩偶而轉過臉來,并不一定是朝她看,她就覺得一定是看她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仿佛她和他之間是有秘密的,别的人隻不過都還不知道。
碰到王岩有事回城裡去幾天,許彩霞就苦了,每天都禱告着他早一點回來。
她獨自一個人跑到村外,坐在他坐過的地方,半天都不動一動,人像是傻掉了一樣。
許彩霞瘦了,她開始夜裡睡不着覺,盼着天亮,天亮了也許會有機會和他見上一面。
她那一陣子吃得極少,一頓飯隻吃一個饅頭。
一張臉眼看着尖下來,身上的皮抓上去都是軟的。
這樣的日子過去了大半年,原來許彩霞是妄想,這麼對他,他一定會有感知的。
可是後來看看王岩并沒有多大的動靜,心裡才空起來,我這麼等,什麼時候是個頭啊?有一天,她終于大着膽子請王岩到她家裡吃飯了。
她爹好客,根本不用打招呼,這在她心裡是有把握的。
關鍵是人家會不會答應。
許彩霞假裝在地裡碰到了王岩,紅着臉說,我薅草時薅到了許多新鮮的荠菜,明天要包雞蛋荠菜餃子,我爹愛熱鬧,可以一起到我們家去吃啊!
許彩霞甚至想好了如果王岩跟她客氣她要怎麼說。
她沒有想到,他那麼痛快地答應了。
那時候,對一個下鄉知青來說,吃頓好飯并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
有老鄉請到家裡去吃,一般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