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一開幕,她就催玉音:“該走了吧?”氣得玉音搶白道:“你看你,一陣子蹬住腿不去,一陣子,又恨不得第一個去,早着哩!”棗花讪讪地笑笑,她啥都準備好了,穿戴一新,頭上還特意圍了條新頭巾。
玉音嫌難看,不讓她圍,她說你懂個啥,這是鄉裡,不是你們城裡。
講啥她也想好了,她打算豁出去,不講自個兒,就講那個人,講他這輩子,為沙鄉,為騰格裡,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如果真要頒獎狀,就該頒給他!她還想講,這樹,一半是她種的,一半,是那個人種的,錢也是他出韻。
他的确占了公家的錢,但他沒花在自個兒身上,全花在了這樹上,花在了這沙窩窩裡。
她甚至還想,把那個人留給她的錢,還有寫給她的合同,都拿在會上,讓公家看,讓大夥評。
如果該她得,就得,得了還得花在這沙窩窩裡。
如果不該得,誰想拿。
拿去。
就是不要再說他一句壞話!
壞話傷人心哩,活人的心傷,死人的心,更傷。
傷不得呀!
拾草幾個看她魂不守舍的,就笑:“棗花姑,你今兒個,像個明星,等會到了台上,一定得講好呀,讓那些大領導看看,咱棗花姑,當年可是數一數二的鐵姑娘哩。
”
一聽鐵姑娘,她就更耐不住了,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回到了大會戰中,條件反射似的,就往外走。
等拾草她們攆出來時,牛根實跟蘇嬌嬌,已惡煞般堵在了面前。
“聽見沒有。
我有話哩。
”牛根實又說了一句。
“今兒個你甭裝聾子,也甭裝啞子,得把話說清楚。
”蘇嬌嬌的聲音比牛根實還高。
棗花怔住了,怔得不是個一般,她決然沒想到,哥哥和嫂嫂,會在這時候到沙窩鋪來。
“你們……”她的嘴唇動着,臉色刷地疹白。
“啥你們我們的,進屋去,有話說哩。
”蘇嬌嬌說着,就要上來拽她。
牛根實恨了女人一眼,道:“就在外頭說,身正不怕影子斜,沒啥見不得人的。
”
“哥……”
“你還知道我是哥哩,喲嘿嘿,虧你還認得我這個哥哩。
我問你,你上哪去,他們給了你啥好處?”
“哥……”
“我問你,姓鄭的是不是跟你簽了合同,要把三代賣的錢分你一半?”
“哥……”
“我問你哩,哥長哥短的頂啥用!說,這林子,你打算咋個處置?”
“咋個處置?”蘇嬌嬌跟了一句。
這時節,就有人朝這邊跑來,先是三五個,接着便多,一聽牛家兄妹吵上了,嘩,就有一大片,朝這邊湧來。
“你倒是說呀!”牛根實狠跺了幾下腳。
“說啥哩,人死到醫院,你們不來,今兒個人救活了,你們倒是腿快!”打院門裡邊說邊撲出來的,是玉音,她就遲了這麼一會兒,就給出事了。
“一邊去,沒你的事!”牛根實喝道。
“音兒,你進屋去。
”棗花強忍着淚,她不想這一幕讓音兒看見。
“讓開。
我看今兒個,誰敢攔我姑姑!”玉音說着,就扶了姑姑,往前走。
蘇嬌嬌猛地往前躍了一步,她那麼大個身子,再叉着腰,就把路給封死了。
“讓開!”玉音逼視住母親,這一刻,她的心不知有多難受。
但她知道,再也不能讓姑姑受委屈了。
“我不讓開,能咋?”蘇嬌嬌真就成了母老虎,連她自己都覺得像。
她這一耍橫,立刻就讓看熱鬧的人有了興頭,沙鄉人哪個不知,方圓幾十裡,就數她耍橫耍得歪。
會場開始亂,台上的人伸直了脖子往這邊瞅,不清楚發生了啥事。
縣上的幹部急匆匆的趕來看真相。
羊倌六根也攆了過來。
“這是我們大人間的事,沒你娃摻的嘴,你一邊去。
”一看圍觀的人多,
蘇嬌嬌越發有勁兒了,這輩子,她就喜歡個人多,人多才有個吵頭。
“你是個啥大人,有你這麼當大人的?”六根隔着人群,猴急地甩過來一句。
“你是哪兒冒出來的鼈,沒人說話了讓你說來了?!”牛根實一看羊倌都摻了進來,心裡窩的火,嘩,給點着了。
“我是維持會場的,你們鬧事到家裡鬧去,今幾個是大會哩,鬧不得。
”六根說。
“老子等的就是大會,頂個白手巾當官帽,我看你是放羊放出病來了。
”
這一吵,門前就越發亂起來,拾草幾個見狀,也你一句我一句,數落起牛根實的不是來。
牛根實起先還心虛,還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吵下去。
這一下,不虛了,反正是吵,不如魚死網破,吵他個地翻天。
吵!
工作人員攔擋,壓根兒不頂用,牛根實兩口子唾沫渣子橫飛,吃人一般,一句讓人的話也不說。
吵着吵着,就把要害吵出來了。
“今兒個你不把合同拿出來,休想到會上去,要丢人就丢到底,反正我是沒臉了,你也甭想長臉!”
“爹!”玉音心裡,不隻是恨了,啥都有。
她眼看就要拿手捂住爹的嘴巴了。
“少叫我,我不是你爹!”莫名地,牛根實就吼出這麼一句。
刷一下,門前靜了,真的靜了,所有的人,包括縣上那幾個幹部,全都讓這話驚住了。
沙窩鋪瞬間被死一般的氣息罩住。
如果就這一句,事情怕也不會出那麼大,就當是氣話。
人們怔一下也就過去了。
誰家的父女都一樣,氣急了,啥話都有。
偏偏,不是這一句。
一聽男人把實話端了出來,蘇嬌嬌迫不及待就喊:“就是,背了一輩子名,不背了,冤。
音、頭,喊爹到省城喊去,他姓鄭!”
刷,天地像是死了般,人們的呼吸全都沒了,臉色一個比一個赤白。
天下哪有這樣吵架的,哪有這樣……
“老天爺啊——”羊倌六根跳着蹦子,恨不得在地上跳出個窟窿,把自個兒先藏進去。
剛剛趕到跟前的常八官正巧就給聽見了這句,撲騰一聲,倒在了地上。
玉音的臉色在變,點點兒的,在變。
身子,已看不出是抖,還是在抽搐。
總之,這話像雷聲一般,将她擊中了,徹底擊中了。
如果以前隻是心裡略略兒猜疑,那麼這一刻,對她來說,就是緻命的。
太緻命。
等羊倌六根那一聲爆出時,遲了,啥都遲了。
“快來人呀,棗花,棗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