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到三四點鐘時,田野方才有電話打回來說,因為身體不适,希望桑南施替他請假半日,桑南施也覺得田野确實有點病态,便馬上替他把手續辦過,心中仍懸念着田野是否和路上相遇的那個男子發生沖突,想去田野家中看看,但一時又擺脫不下大小姐的尊嚴,便遣司機江标給田野送去了一束鮮花,算是緻意慰問了。
實際上田野并非真的病倒,他和周沖分手後,喝了過量的酒,對周沖的無理逼壓,實感到痛苦萬分,他曾到茂昌公司去找過霍天行兩次,希望能借此機會,藉口周沖的故意尋釁留難,要求霍天行準許他離開組織,但兩次霍天行都不在。
在一星期内向一個陌生的女人追索殺人贓款,假如贓款追索不到,就需要取人性命,田野單人匹馬,這件任務确屬不容易做到,并且他還曾經痛下決心,要洗心革面,放下屠刀,脫離職業殺人的罪惡圈子,到現在,他怎能為周沖一人的逼壓,又破壞了自己的誓言?
田野旁徨無策,焦灼不安。
找霍天行找不到,郁悶積壓在心頭,又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的人,借酒消愁不是辦法,酒入愁腸,更是愁上加愁,他沒可說話的人,又沒有去處,喝了酒之後昏沉沉的,唯一可排遣時間的便是咖啡館。
但到入夜時,準備看電影、上舞廳、逛賭場的人們,咖啡館就成了他們的聚集地。
田野在心情紊亂時,就要避免嚣鬧,他自覺無處是安身之地,無聊地隻好走回了公寓。
他希望能不碰見吳全福才好,看時間,吳全福也該是到了上夜班的時候了,他在鋪子剛開張的時候,不論日夜,都守在鋪子裡面。
田野上到三樓,二房東閻婆娘就遞給他一束鮮花。
鮮花上面,還有一張短柬。
上面寫着:“田野先生收”。
閻婆娘說:“這是一個汽車司機送上來的,說裡面寫着有姓名,你隻要一看,就可以知道了!”
田野猜想,可能是桑南施送來的,因為他曾經打電話到“聖蒙慈善會”去請病假,在整個孤島天地之中,對他這樣體貼關切,除了三姑娘、桑南施以外,還有什麼人呢?
他展開短柬,果然就是桑南施送來的,上面寫着:“田野:看你近來心緒不安,似乎有着什麼心事,研究心理學的人說,假如心中積壓着什麼心事不吐露出來,是會引起心理變态的,所以我希望你能好好的安靜下來,你把心中壓着的事情吐露給我聽。
請假不要隻請半天,多休息兩天也沒有關系,父親說,他請你寫的文章,也不是急着要的,能在一星期内寫好就行了,祝你快樂,南施,即日”。
言詞懇摯,那簡單而潦草的字迹充分表露了她的情感是沒有絲毫捏造的。
田野的腦海中又映現出一個甜笑的臉蛋。
“慈善乃和平之本”這篇文章需在一星期内寫好,而催逼溫克泉夫人的欠款也是在一星期之内。
說不定還要演出流血事件呢。
一面高唱慈善論調,一面進行勒索殺人,這種生活過于矛盾。
他謝過二房東後,用洗口缸裝水将鮮花養起,躺在床上,将桑南施的短柬反覆念了幾篇,腦海中紊亂得也不知在想什麼,順手将短柬塞到枕頭底下去,豈料枕頭底下竟另外還有一張紙片,抽出來看,竟是三姑娘寫的:“田野:我真奇怪,每次我早回家,你就不在,也許我們的緣份是如此,好幾天沒有看見你了,聽說你又交了個富家小姐,假如能抽得出時間,希望常到舞廳裡來看我,祝你快樂,蕭。
即晨”那字迹和桑南施的比較起來,當然是醜劣得多了,但意味深長,充滿了情誼。
似乎對田野的情感始終如一。
的确,田野自從上“聖蒙慈善會”辦公以後,就從沒有去看過三姑娘,他想脫離“職業兇手”的組織,就似乎想把三姑娘也一起忘去。
桑南施是好朋友,但終歸是有着富貴貧賤的界限相隔,有許多知心話是無法傾訴的,還是三姑娘是患難之交,大家都知道了底蘊,可以随意吐露,這會兒田野的心中又有了憂悒,正如桑南施所說:“心中積壓了郁悶,不能暢快吐露出來,會引起心理變态的!”田野唯一可說知心話的人就隻有三姑娘。
他真想立即能飛到三姑姑娘的身旁,好好的和她盤桓一下。
他爬起身來,看看手表,那時間又不對了,假如趕過海去,舞廳早已打烊了,隻得把意念打消。
他抽着煙卷,唯一的希望,是這夜三姑娘能早一點回來,十二點過後,樓梯上起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可能是吳全福回來了,不斷地打着噎,像喝醉了酒,田野慌忙假裝睡熟了。
但吳全福卻推門進來,強把他推醒。
田野根本就是醒着,即算想假裝也裝不下去。
張開眼,隻見吳全福臉孔脹得像豬肝般赤紅,确是喝了過量的酒,眉宇之間充滿了憂郁,他輕聲說:“田野,你醒來,我有話和你說……”
田野的良知上有着一陣無形慚愧,因為這個朋友,是真正的患難知己,任勞任怨,出自至誠關切他的朋友,但他為什麼老愛回避着他呢?田野的嗓音也哽咽了,幾乎想号啕痛哭,但他有最堅毅的能耐忍耐着,輕輕執起了吳全福的手,勉強露出了笑容。
“最近千萬小心,”吳全福慎重說:“昨天曾有兩個人到書報社裡來,他查問你和懶蛇的事情……”
“我?……”田野毛發悚然,這是案發的象征,忙說:“是什麼人呢?”
“他不肯吐露身份,依我的猜想,可能是警察的便衣警探……”
“他問些什麼呢?”田野已驚惶不安。
“他很清楚你和我同到青山去追尋懶蛇的經過——我雖然矢口否認,但他有逼人的語氣,一口咬定我和你的确到過青山,而且還指出我們所乘的電船,船名,号碼,都相對無訛,使我有口難辯。
……他就追問你追上山岩去,懶蛇怎樣墜岩的情形……”
“你怎樣說呢?”
“我直推說,我們根本沒有到過青山……”吳全福垂下了頭,似乎為他自己的撒謊而感到羞恥。
“後來呢?”田野問。
“後來,他再三相逼,我堅決不肯吐露,他很氣忿便離去了……”吳全福說。
“是什麼身份?叫什麼姓名,都沒有說麼?”
“始終沒說……而且對我的多問,似乎感到不滿!”
田野開始有點懷疑,覺得事情并非那樣簡單,假如是警署方面的人,既已找到了電船,更又知道了懶蛇墜岩,不管是否兇殺,就大可以拘人了,何需向吳全福調查呢?
“是怎樣形狀的一個人呢?”他問。
“年紀中旬,穿西裝的,面龐消瘦,有着兩撮小胡子……”
田野倒吸了一口涼氣,心中如投下一塊大石,他已經知道這人,必定是周沖,絕非是警署的什麼警探,但在吳全福面前,仍得隐瞞着,不吐露他已經知道了這調查者是誰。
便說:“你放心好了,沒什麼大礙,假如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自己會應付的……”
“唉,你這人就是任性,我早告訴過你,懶蛇和職業殺人團有密切關系,假如這人不屬于警署方面,便會是那方面的人……你要小心才是呀……”
“我知道了——”田野一面攙扶着吳全福起來,送他出房門去:“以後我們在外面少說話就行了,你喝了過量的酒,應該好好回房間去睡覺!”
田野喚醒了吳全福的妻子,把他接到房間裡去,田野躺在床上老瞌不上眼,他希望三姑娘這夜能早點回家,可以有個人吐吐心事,但非常失望的已經過了午夜,三姑娘仍沒有回來的迹象。
心事重重,既睡不着,他無法安排自己,忽然想起桑同白命他寫的那篇文章,“假如把精力集中在寫作上面,便可以排除心中的紊煩了!”他想着,便取出筆墨,移好了房中唯一的一盞電燈,坐下來,燃着煙卷,竭力安靜,先把淩亂的思潮排除,數年來沒有提起筆好好的寫上一篇文章了,忽然動起筆墨,是相當吃力的,而且心中又不是簡單的煩惱,那能輕易排除呢?
“慈善乃和平之本”論這種道德文章,隻要擺出一副道貌岸然地大聲疾呼,就可以博取同情喝采。
田野提起筆,一寫再寫,算算已磨去了幾個鐘點,紙上還不滿兩百餘字,自己念念,竟不成文章,文句澀劣,詞不達意,更加重了他的痛苦。
忽而有什麼“風吹草動”老鼠跳梁,他便神色一怔,以為是三姑娘回來了,等到回複了神智,他才知道了自己神經過敏,港九的輪渡早停航了,三姑娘那還會回來呢?
“為什麼老懸念着三姑娘呢?”田野自己也無法解答。
這時,天已經快亮了,香煙也全部抽光,稿紙上還隻是寥寥的幾個字,他把稿紙撕去,複又重新再寫,無奈怎樣也寫不出來。
漸覺精神疲憊便有點支持不住,便忿然擲下筆杆,倒到床上蒙被而睡。
“天亮了之後,三姑娘應該要回來了吧?”他心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