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了,要添一件坎肩,軍機處的蘇拉奔進奔出傳話,幾乎不曾停過。
這亂糟糟的情形,一時還停不下來,因為昨天内閣會議的結果已經洩漏了,兩王一相淩遲處死,是京城裡從未聽說過的大新聞,而且怡、鄭二王,是兩朝的顧命之臣,掌權多年,肅順的氣焰,更是如天之高,平時多少人仰望顔色而不得,這時自然都要看一看他們的真面目。
而對肅順,尤其要看一看他的下場,有些人是為柏葰不平,有些人則因為“五宇字”官錢号舞弊一案,辦得太嚴,遭了池魚之殃,傾家蕩産的,把肅順恨入切骨,打算着等他的囚車經過,要好好淩辱他一番。
恭王一時不能“遞牌子”請見兩宮太後,就是為了這個緣故。
步軍統領、順天府、刑部各衙門都有緊急報告送來,說謠傳載垣等人,今日行刑,九城百姓,傾巷而出,正陽門西城根以及宣武門大街一帶,人山人海,秩序不易維持。
恭王怕惹出麻煩來,正召集文祥、寶鋆、曹毓瑛和綿森在商量辦法。
大家的看法都相同,禦前會議結束,随即降旨,立刻行刑,這三個步驟一開始就不能中斷,這也就是說,甯願事先稍緩,等部署好了再晉見兩宮太後,比較妥當。
好得是外間謠言雖盛,對事實真相,卻不盡明了,都以為載垣、端華和肅順是監禁在刑部大獄。
刑部在西長安街與西江米巷之間的刑部街,與都察院、大理寺密迩,合稱為“三法司”,有名的肅殺之地,而以刑部為尤甚,此地原來是明朝的錦衣衛,其中西北、西南兩座俗稱“天牢”,官稱“北所”、“南所”的诏獄,本來是明朝錦衣衛的“鎮撫司”,專管抓人、殺人,“駕帖”一出,魂飛魄散,不知道多少忠臣義士,死在裡面。
但是,明正典刑的“棄市”,則是以宣武門外的鬧區為刑場。
照規矩,犯人綁出獄來,由刑部後門穿過西江米巷,沿正陽門西城根,到宣武門一直往南,出騾馬市大街與宣武門大街交叉的十字路口,名為“菜市口”的地方,把亂七八糟的菜販,臨時趕一趕,清出一片空地,就是行刑之地。
因此,這天看熱鬧的人,多集中在正陽門與宣武門之間的這個區域,不知道載垣等人是關在東城的宗人府,這就比較好辦了。
“得繞着路走,”寶鋆建議:“出哈達門,由騾馬市大街到菜市口,不也一樣嗎?”
旗人把崇文門叫做“哈達門”。
出崇文門,由騾馬市大街向西到菜市口,殊途同歸,而可以避開人群,自是個好辦法,但消息不能走漏,否則仍是白費心機。
所以恭王指示文祥,通知步軍統領衙門和順天府,在表面上,仍舊彈壓西城一帶,暗中在騾馬市大街,展開戒備,布成聲東擊西之計。
他們還在從容商議,慈禧太後卻已等得不耐煩了,派出内奏事處的首領太監來催問。
恭王不便再延,一面命令文祥和寶鋆,分頭通知有關衙門,照商定的辦法即速部署,一面到外屋會齊了在待命的王公親貴,進養心殿晉見兩宮太後。
未入殿門,恭王站定腳對惠親王輕聲說道:“五叔,回頭該你老人家說話的時候,可别忘了!”
“真是!老六,”惠親王答道,“你真當我七老八十的,老糊塗了?”
“我隻提你一聲兒。
”恭王笑道:“你老領頭,請吧!”
等太監揭開門簾,“老五太爺”惠親王領先進了養心殿東暖閣,他是大行皇帝的胞叔,分屬尊親,常朝免行跪拜禮,所以隻朝上請了個安,此外由恭王帶頭,列班跪下磕頭。
兩宮太後尊禮老臣,已預先囑咐太監,把年齡最長的賈桢和周祖培扶了起來。
然後分成東西兩列,靜候太後宣示。
這還是兩宮太後第一次召見這麼多的親貴重臣,自不免有些緊張,慈安太後原來想好了的幾句開場白,一下子忘得無影無蹤,無可奈何,隻好看着右面輕聲說道:“妹妹,你跟大家說一說吧!”
就她不這麼說,慈禧太後也預備開口了。
她用塊大手絹捂着嘴,微微咳嗽了一下,視線從“老五太爺”掃到末尾,那個官兒不認得,拿起銀盤裡的通稱為“膳牌”的“綠頭簽”看了看,又是不認識的滿文,随即看着恭王吩咐:“以後膳牌也得寫上漢字才好。
”
“是!”恭王知道她的意思,便轉臉說道:“綿森,你單給兩位皇太後跪安報名。
”
“喳!”綿森響亮地答應了一聲,彎着腰疾趨數步,在當中跪倒,自己報了三代履曆,然後退回原處。
于是慈禧太後拿起奏折說道:“内閣會議的折子,我們姊妹已經看了。
載垣、端華、肅順這三個人,在熱河是怎麼個專擅跋扈,你們大家都是親眼看見的。
虧得有恭王在京裡留守,肅順他們還有顧忌。
要不然,那兒還有今天?”
這是對恭王的表揚,他自然要謙虛一番:“全是列祖列宗和大行皇帝在天之靈的庇佑,臣何敢當聖母皇太後的獎饬?”
“我說的是實話。
”慈禧太後又說,“誰是奸臣、誰是忠臣,我們姊妹全知道。
肅順他們的目無法紀,也不是一天了,那時大行皇帝精神不好,凡事力不從心,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你們今天都要體諒大行皇帝的心,如果以為大行皇帝是怎麼樣的寵信肅順他們,可就錯了。
”
大家齊聲答應一個:“是!”
“現在你們會議定罪,照大清律例處置,自然不錯。
不過,淩遲處死,到底于心不忍,我現在要問大家一句:載垣、端華、肅順這三個人,到底有沒有一點兒可以原諒的地方?”
于是恭王向惠親王看了一眼,這位“老五太爺”便代表親貴發言:“載垣、端華、肅順,罪大惡極,照國法處置,無可寬宥。
至于法外之恩,臣等不敢妄議。
”
“嗯,嗯!”慈禧太後點點頭,又指着賈桢、周祖培說:
“你們倆是三朝的老臣,有話也可以說呀!”
兩位大學士相看了一眼,由賈桢陳奏:“臣等并無異辭。
”
“議政王呢?”
恭王心想,慈禧太後實在不須多問了,這樣問來問去,莫非另有主意?不如自己先作個暗示,于是含蓄地答道:“親王棄市,似與國體有礙。
應如何加恩之處,請兩位太後聖裁。
”
這樣一說,慈禧太後知道,已到了作結論的時候,便轉臉向慈安太後征詢意見:“載垣跟端華,就讓他們自己去了結吧!”
“嗯!”慈安太後容顔慘淡地答了一個字。
“肅順不能跟他們倆一樣。
”慈禧太後看着恭王又說,“他不是親王,綁到菜市口也不要緊。
”
“是。
那是‘斬立決’。
”
“對了,斬立決!”慈禧轉臉問道:“五叔,你看,這麼處置還合适吧?”
“議親、議貴,全是兩位太後的恩典。
”惠親王答道:“至于其餘穆蔭等人的罪名,由軍機承旨辦理,臣等不必參預。
”
“好!軍機留下來。
你們跪安吧!”
等惠親王他們退了出去,兩宮太後跟軍機大臣繼續商議未了事宜。
首先要派定執行谕旨的人,而名義則又不同,對肅順,當然是“監斬”,而對載垣和端華,因為賜令自盡,隻稱為“傳旨”。
“監斬就仍舊派仁壽好了。
”
慈禧太後的人選,與恭王預拟的,不謀而合,“臣也是這麼想。
”恭王又說,“刑部還要派一個人去照料,載齡可以。
請旨!”
“載齡是誰啊?”
“他是刑部右侍郎。
”
“好。
”慈禧太後接着又說,“宗人府那面,就讓綿森去傳旨。
”
“是!再請加派宗人府右宗正肅親王華豐傳旨,以華豐為主,綿森為副。
”
慈禧太後對于朝廷和八旗的制度,已經相當熟悉了,一聽恭王的建議,立刻便了解了他作此安排的用意。
宗人府左右宗正,分掌八旗宗室的“家務”,鑲藍旗最早的駐區在西城,歸右宗正管,所以非派華豐不可。
而且肅親王是太宗長子豪格之後,對怡親王載垣來說,地位是比較超然的。
安排好了這一切,就談到景壽了,“六額驸的處分,全免了吧!”慈禧太後吩咐。
如果真是這麼辦,又何以服人心?所以反而是恭王不肯。
折衷的結果是“着即革職,加恩仍留公爵并額驸品級,免其發遣”。
他的罪名,也改輕為“身為國戚緘默不言”了。
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的罪名,是“于載垣等竊奪政柄,不能力争”,而最倒黴的是穆蔭,認為他“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已久,班次在前,情節尤重”,革了職充軍,但也加了恩,由“發往新疆”改為“發往軍台效力贖罪”,其餘的都是“即行革職,加恩免其發遣”。
商量已定,恭王他們四個人退回軍機處,已有不少各衙門的司官,伸頭探腦地在窺探,這都是來打聽消息的。
肅順難逃一死,已是意料中事,但載垣、端華,情節不如肅順之重,身分又是襲封的親王,或者“上頭”會有恩典。
隻要不死,便有複起之望,那些直接間接恃他們為奧援,或有别項利害關系的人,便好搶先一步為自己作打算。
恭王當然知道他們的來意,下令警戒,由醇王以正黃旗領侍衛内大臣的身分,派出乾清門的侍衛,把守隆宗門與内右門之間的軍機處,遠遠地隔絕了閑雜人等。
其時睿親王仁壽,因為預先已知将有差使,留在軍機處未走,刑部尚書綿森和右侍郎載齡,則在乾清門西的南書房待命,恭王派人把他們請了來,傳述了旨意,請他們即刻分頭辦事,在日落以前,必須複命。
于是仁壽、綿森和載齡,一起到了戶部街宗人府。
右宗正肅親王華豐,已經等了好半天了,綿森說了經過,四個人關起門來,密議執行谕旨的步驟。
睿親王仁壽年紀大了,火氣消磨,處事圓滑,首先就說:“我是監斬,不必跟肅六照面兒,回頭我先在半截胡同官廳等着,事完以後,驗明正身,我就好複命了。
你們商量商量吧!這兒沒我的事,我先回去抽一口兒。
”說着,打個呵欠,站起身來向大家拱拱手,又叫着載齡的别号說:“鶴峰,預備好了,派人給我一個信。
咱們半截胡同見。
”
等仁壽回府去抽大煙,載齡随即也趕回刑部,掌管刑獄的“提牢廳”主事,和掌管緝捕旗人逃亡的“督捕司”郎中,早已點齊了劊子手和番役,伺候多時,宣上堂來,交下差使,旋又一起到了宗人府。
其時載垣、端華和肅順,已被分别隔離,端、肅兄弟由左司移置右司空屋。
載齡已在路上盤算好了,到了那裡,先隻身去看肅順。
自移置以後,肅順便知不妙,空屋獨處,一籌莫展,唯一的希冀是能挨過十月初九登極大典的日子,就有不死之望,所以這幾天在高槐深院之中,看日影一寸一寸消移,真有度日如年之感。
因為如此,緊張得失去常态,偶有響動,立即驚出一身冷汗。
偏偏那間空屋的耗子特多,一到晚上,四處奔竄,害得他通宵不能安枕,到白天倦不可當時,才和衣卧倒打一個盹。
當載齡來時,他正在倚壁假寐,聽見鎖鑰聲響,一驚而醒,睜大了眼,又驚又喜地問說:“鶴峰,你來幹什麼?”
載齡由署理禮部侍郎,調為刑部侍郎,是肅順被捕以後的事,所以他有此一問,載齡也不說破,隻叫一聲:“六叔!”
載齡也是宗室,比肅順小一輩,所以稱他“六叔”。
這原是極平常的事,而在窮途末路,生死一發之際的肅順,就這樣一個稱呼,便足以使他暖到心頭,感動不已了。
“難為你還來看我!”肅順的眼眶都紅了,“鶴峰,你說,恭老六的手段,是不是太狠了一點兒?”
“六叔,生死有命,你别放在心上。
咱們走吧!”
肅順疑團大起:“到那兒去?”
“内閣在會議,請你去申辯。
”
“好!”肅順大為興奮,立刻又顯得意氣豪邁了,“隻要容我講話就行!這幾年我的苦心,除了大行皇帝沒有人知道,我跟大家說一說。
”
說完,跨開大步就走,載齡卻又一把拉住了他:“六叔,慢着,你有什麼話要說,這會兒說吧!”
“咦!怎麼?”
“我進來一趟不容易。
”載齡急忙又說,“你有什麼話要告訴府上,我好替你帶去。
”
原來并無他意,肅順的緊張消失了,“‘府上’?哼,”他冷笑道,“家都給抄了,還說什麼‘府上’?”
“六叙,這不是發牢騷的時候。
如果你沒有話,那就走吧!”
“有話,”肅順連連點着頭,“我那兩個小妾,現在不知怎麼了?”
“放出來了。
在那兒我可不知道。
”
“拜托你派人找一找,我那兩個小的,面和心不和,請你開導她們,千萬要和衷共濟,好好過日子。
我那兩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