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學,虛衷以聽。
即或舊學而有異說,亦不敢顯然駁斥。
康有為在翁師傅,不過如此這般的一種姑息而已。
”
“此論甚精。
不過慈禧太後左右總以為康有為跟翁師傅的關系甚深,因而遭忌,亦是有的。
”
※※※
等楊士琦将袁世凱所送的一支吉林老山人參送到張府,張之洞已經在草拟遺折了。
執筆的是他的兩個得意門生,都是湖北人,出身兩湖書院的陳曾壽與傅嵿棻。
“大意我已經有了。
”張之洞一面咳嗽,一面說道:“大意如此:平生以不樹黨援,不植生産自勵。
他無所念,惟時局艱難,民窮财盡,伏願皇上親師典學,發憤日新,所有應革損益之端,務審先後緩急序。
這一句很要緊!你們懂得我的意思不?”
“是說革新庶政,要按部就班來。
不急之務,不必亟亟。
”
陳曾壽問,“老師是這樣嗎?”
“不錯!”張之洞繼續口授:“滿漢視為一體,内外必須兼籌。
理财以養民為本,恪守祖宗永不加賦之規;教戰以明恥為先,無忘古人不戢自焚之戒。
這一句也重要!”
“是谏勸親貴典兵,務須慎重?”
“現在也隻好這麼說了!其實根本不應該把兵權抓在手裡。
”張之洞搖搖頭,歎口氣,又念:“務使明于尊親大義,則急公奉上者自多,尤願登進正直廉潔之士,凡貪婪好利者,概從屏除。
庶幾正氣日伸,國本自固。
”
念罷氣喘不止,趕緊找西醫留下的,專治氣喘的藥來服,不一會肝胃發痛,再找止痛的藥。
到了晚上中醫來診治,聽說胃納驟減,所以開的方子,以健脾開胃為主。
就這樣中西并進,藥石雜投,延到八月十八,服藥亦吐,飲食亦吐,看看大限将到了。
“奏請開缺吧!”他有氣無力地說:“不然就來不及了。
”
張之洞是不願落個死猶戀棧的名聲。
家人體會得他的意思,當天便寫好折子,但延到八月二十才遞。
“他的病到底怎麼樣了?”攝政王載沣問鹿傳霖。
他們是郎舅至親,鹿轉霖每天都要去探病,情況很清楚,蹙眉答道:“危在旦夕!”
“我得去看看他。
”
鹿傳霖不作聲,因為他心裡很矛盾。
以張之洞的身分地位,臨終以前,不能沒有攝政王視疾一舉,否則面子上不好看。
但習俗相傳,一經皇帝親臨視疾,這大臣的病是怎麼樣也好不了的了,監國攝政王如今是實質的皇帝,依此例來說,親臨探視,對病人有害無益。
不過張之洞卻很盼望這恩典。
因為他還有些關乎天下至計的話,要勸攝政王,期望被勸的人想到“人生将死,其言也善”的成語,對他的奏谏,能夠重視聽從。
于是八月二十一日那天,先發一道上谕:“大學士張之洞公忠體國,夙著勤勞,茲因久病未痊,朕心時深廑念,着再行賞假,毋庸拘定日期,安心療養,病痊即行銷假入直,并賞給人參二兩,俾資調攝,所謂開去差缺之處,着勿庸議。
”
到了中午,攝政王載沣坐着杏黃轎子,由禦前大臣随護,來到什刹海畔的張之洞新居。
這是由湖北善後局撥款二萬兩建造,不久以前,方始遷入。
張家親屬早就預備好了,将貼着張之洞集句:“朝廷有道青春好;門館無私白日閑”這副楹聯的兩扇大門,開得筆直,杏黃轎一直擡到大廳,張之洞的長子張權在轎旁跪接。
請安之後,随即領到病榻旁邊。
張之洞已經無法起床,唯有伏枕叩首。
載沣還是第一次視大臣之疾,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載沣聽張權跪在地上,略略陳述病情以後,望着張之洞說:“中堂公忠體國,很有名望的,好好保養。
”
“公忠體國,所不敢當。
不過廉正無私,不敢不勉!”
“應該這樣,應該這樣!你好好保養,不必擔心。
”一面說,一面腳步已經移動,說完掉身而去。
張之洞瞑目如死,眼中擠出兩滴眼淚,于是閑廢二十年,數月前方奉召入京的陳寶琛,本來回避在他處的,此時到病榻前來探問:“攝政王說些什麼?”
張之洞不答,好一會才歎口氣,用低得幾乎隻有自己才能聽得見的聲音說:“氣數盡了!”
他将攝政王看成一個“亡國之君”!如果載沣腦子裡有一點點要把國家治好的念頭,當然會問問張之洞,四十年的詞臣,三十年的封疆,豈無一言可以獻替?而計不及此,足見他心目中根本沒有國家二字,監國如此,不亡何待?“我有樁心事,”張之洞又說:“本來想面陳的,如今正好叙在遺疏中了。
”
說着,伸出枯幹抖顫的手,向枕邊去掏摸。
他的第四個兒子張仁侃侍疾在旁,上前替他将遺疏稿子從枕箱中取了出來,交到他手裡。
“韬庵!”他說:“請你替我提筆,改動一兩處地方。
”
陳寶琛沉吟了一下,輕聲答一個字:“好。
”
“扶我坐起來!”
等張仁侃将他父親扶着坐起,聽差已擡來一張上置筆硯的半桌,放在床前,陳寶琛隔着半桌,面床而坐,張之洞便斜靠在桌上,白首相并,斟酌文字,兩個人不期而然地都想起了當年在詞林中意氣風發的日子。
“韬庵,你先念一遍我聽。
”
陣寶琛點點頭,小聲念着疏稿,念得很慢,可容他随時打斷,提出意見。
念到“臣秉性庸愚,毫無學術,遭奉先朝特達之知,殿試對策,指陳時政,拔置上第,備員詞館,洊升内閣學士”時,他開口了。
“我想,”他說:“這裡太簡略了一點,‘特達之知’四字,似乎應該有個交代。
”
陳寶琛颔首表示同意。
張之洞殿試的策論,繕寫出格,不中程式,已被打入三甲末尾,再無點翰林之望,那知寶鋆大為欣賞,力争拔至二甲第一,慈禧太後又将他提升為一甲,由傳胪變為探花。
這是傳聞已久的佳話,當然應該叙了進去,才足以表示感激深恩,至死不忘。
不過叙得太顯露,就會失之于淺薄。
陳寶琛一沉吟,提筆添了兩句,“壺公,”他叫張之洞的别号說:“我想這樣子說,‘殿試對策,指陳時政,蒙孝貞顯皇後、孝欽顯皇後,拔至上第,遇合之隆,雖宋宣仁太後之于宋臣蘇轼,無以遠過。
’下面再接‘備員詞館’雲雲。
如何?”
“太好了!”張之洞露出好久未見的笑容:“韬庵,你真能道着我的心事。
”
再有一樁心事,便是粵漢、川漢兩路的利權歸屬。
張之洞一生的理想,是以洋債與西學為用,興辦實業、富國裕民,結果洋債借了不少,為翁同龢斥為“恣意揮霍”,實業也辦了些,但上不富國,下不裕民,隻不過好了一班經手人。
内召之後,奉旨督辦兩路,在他自知這是最後的一個機會,不想橫逆叢生,而時不我待,連這最後的一個機會都未能抓住,确是一件放不下的心事,必得在遺疏中格外痛陳。
因此,這件事便叙在最後:“抑臣尚有經手未完事件,粵漢鐵路、鄂境川漢鐵路籌款辦法,迄今來定,拟請旨饬下郵傳部接辦,以重路事。
鐵路股本,臣向持官民各半之議,此次川漢、粵漢鐵路,關系繁重,必須官為主持,俾得早日觀成。
并準本省商民永遠附股一半,借為利用厚生之資。
此次臣于彌留之際,不能不披瀝上陳者也。
”
就在這時候,隻見陳曾壽面有喜色的捧着一本新書,直到床前,原來他的《廣雅堂詩集》印出來了,紙墨精良,自然可喜。
“這是第三次印本?”陳寶琛問。
第一次是戊戌六君子之一,也是他當浙江鄉試考官時所取中的得意弟子之一,袁昶替他刻印的。
當時收錄不全,所以題名《廣雅碎金》;第二次是在當兩廣總督時,順德有個姓龍的捐資刊刻,正式定名為《廣雅堂詩集》;去年進京,張之洞想留個定本下來,取舊作時改時删,一直到最近方始删下付印,但仍舊遺落了一首。
這首詩就夾在白香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