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圍滿了皺紋的蒼老眼睛,仰視着天空的顔色。
天色一片灰沉。
大雨夾帶着十一月的寒氣滂沱而下。
無法看見太陽已經移到哪個方位。
但莊老爺子知道,早已過了約定的午時。
莊老爺子繼續仰望天空,口中念念有詞。
“老天爺保佑,他們一定要來……”
他正坐在一座結實的大草棚亭子裡。
亭子立于官道旁邊,道路兩旁皆是樹木茂密的山坡,惟有這座亭子前,空出了好大一片雜草叢生的平地。
跟莊老爺子一起等待着的,是密密麻麻聚集在這片空地上近兩百個漢子。
他們或撐着油傘,或披着蓑笠,冒着寒雨默默站立。
除了雨聲之外,空地上竟是靜得可怕。
二百人。
兩百雙手,皆握着刀棍或是磨得銳利的農具;兩百張嘴巴,在寒冷中急促呼吸,冒出一股股白霧;兩百雙眼睛,透出危險而戒懼的神色。
二百人分成了兩半:一邊的漢子頭上皆包覆白色諸葛巾,另一邊的則在右上臂纏了藍染布條。
雙方之間,被一種無形的東西,分隔出一道空隙。
——一種名叫“敵意”的東西。
戴諸葛巾那百人,是莊老爺子召集到來的。
至于另一邊的指揮者,此刻也坐在亭子裡,莊老爺子的對面。
莊老爺子恨恨地瞧着比他小十來歲的死對頭麻八。
麻八的神情比莊老爺子輕松多了。
他接過随從遞來的竹筒,略呷了一口冷酒,然後瞧着莊老爺子微微一笑。
莊老爺子故作鎮定,抽了一口煙杆,心裡卻暗自在焦躁地咒罵麻八。
同樣坐在亭子裡的,是衙門來的周巡檢跟手下五個保甲壯丁。
巡檢大人沒有多帶部下前來,那五名保甲也都隻帶棒子不佩腰刀。
再多帶人來也沒用。
這等規模的械鬥,不是他一個小小巡檢能夠壓制得了的。
他和部下隻是靜靜坐在亭子一旁,心裡期望在最後關頭,其中一方會先屈服認輸。
此地乃是四川灌縣郊外,亭子已有百年曆史,名喚“五裡望亭”,顧名思義位處灌縣外五裡道上。
在這灌縣方圓幾十裡地裡,過去不知多少村鎮宗族的械鬥沖突,俱是相約在這“五裡望亭”前的空地上解決——不管是用嘴巴解決,還是用刀棒解決。
縣民之間傳說,這片空地長不了樹,就是因為泥土幾十年來染了太多枉死者鮮血的詛咒。
從亭子眺望過去,灌縣郊外一片山巒起伏,盡是幽深叢林。
灌縣自古就是綠林山匪猖獗之地。
在首府成都有句老話:“整爛就整爛,整爛下灌縣!”意思就是如果在省城出事了、失敗了,大不了就去灌縣,在深山老林落草為寇!由此可知灌縣民風之強悍。
就像這位莊老爺子,今天是灌縣水頭鎮一位體面的佃主老爺,又是好幾家商号的大老闆,年輕時還不是個土匪出身?幹了多年買賣,積存好一筆财富之後,他希望安頓下來,而官府多年來又無力征剿他,兩相意合下,莊老爺子受了招安,原來殺人不眨眼的匪盜搖身成了個面團團的富翁,至今也已經超過二十年了。
至于麻八也不是什麼好家夥,本來在縣城就是專門放高利貸的角頭老大,兼營走私買賣,與附近一帶的綠林“好漢”互通聲氣,“底子”跟莊老爺子也是一般的黑。
至于這場動上兩百人的架,這裡許多人都不知道最初是為了什麼打起來。
本來不過是芝麻大的一點小事:一個樵夫挑點柴薪到縣城裡去叫賣,跟幾個腳夫争執起來,給圍毆打斷了一條腿;樵夫找來村子裡的兄弟上縣裡報仇,對方也呼兄喚弟,兩邊一層又一層的往上找靠山助拳。
好幾場小械鬥下來,打死了三個人,重傷的也有二十幾個。
雙方又互相索要銀兩賠償,于是又引來更多流氓想分杯羹……原來隻是幾個莽漢結下的梁子,演變成縣内兩個頭面人物的對峙,今天約在此地來個了斷。
周巡檢看着亭子外那兩百人,心裡歎息。
——要是真的打起來,他們當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回不了家……
麻八再也等得不耐煩,終于打破沉默,咧開那兩排發黃的牙齒。
“我看午時早就過啦。
莊老爺子,還要外面的兄弟淋雨呀?這場架,你們要不要打?”
莊老爺子恨恨瞧着麻八,卻又不敢發作。
全因為此刻坐在麻八身旁,那個腰間帶着長刀的瘦漢。
這瘦漢隻穿一件羊皮夾棉背心,露出兩條肌肉堅實得像鋼鐵的長臂胳。
左邊頭殼秃掉了一片,上面是一道凄慘的刀疤。
腰間那柄刀子長得鞘尾都擱到了地上,雖未拔出,卻已經隐隐讓人看得心寒,一看就知道是殺過不少人的架生。
論人數,莊老爺召來的跟麻八相當。
可就是因為麻八身邊多了這一個人,莊老爺子知道自己再多帶一百個漢子來也沒有用。
莊老爺子雖已沒有走江湖多年,道上的消息還是靈通,早就打聽到麻八用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