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泛讀之,何以知作者苦心? 作者做月娘,既另出筆墨,使真欲做出一個賢女婦人,後文就不該大書特書引敬濟入室等罪;既欲隐隐做他個不好的人,又不該處處形其老實。
然則寫月娘,信如上所雲&ldquo一個可以學好向上的人&rdquo,西門慶不能刑于,遂緻不知大禮,如俗所雲&ldquo好人到他家,也不好了&rdquo也。
故&ldquo百依百順&rdquo,是罪西門,非贊月娘。
寫月娘,何以必雲是繼室哉?見得西門慶孤身獨自,即月娘妻子尚是個繼室,非結發者也。
故其一生動作,皆是假景中提傀儡。
寫月娘惡處,又全在繼室也。
從來繼室多是好好先生。
何則?因彼已有妻過,一旦死别,乃續一個入來,則不但他自己心上怕太夫疑他是填房,或有兒女怕丈夫疑他偏心,當家怕丈夫疑他不如先頭的,即那丈夫心中,亦未嘗不有此幾着疑忌在心中。
故做繼室者,欲管不好,不管不好,往往多休戚不關,以好好先生為賢也。
今月娘雖說沒甚奸險,然其舉動處,大半不離繼室常套。
故&ldquo百依百順&rdquo,在結發則可,在繼室又當别論,不是說依順便是賢也。
是四字,又月娘定案,又繼室定案。
寫西門對子虛,卻句句是瓶兒;寫子虛來入會,卻又處處是瓶兒。
西門心照那邊,瓶兒心照這邊,已将兩人十分異樣親密處,寫得花團錦簇,好看殺人。
真有筆不到而意到之妙。
凡人用筆曲處,一曲兩曲足矣,乃未有如《金瓶》之曲也。
何則?如本意欲出金蓮,卻不肯如尋常小說雲&ldquo按下此處不言,再表一個人,姓甚名誰&rdquo的惡套。
乃何如下筆?因思從兄弟&ldquo冷遇&rdquo處帶出金蓮;然則如何出此兩兄弟?則用先出武二;如何出武二?則用打虎;如,何出打虎?是依舊要先出武二矣。
不則依舊要按下此處,再講清河縣出示拿虎矣。
夫費如許曲折,乃依舊要按下另講,文章之夯,亦夯不至此。
不知作者乃眼觑一處矣。
何則?玉皇廟固黃河發源之所,瓶兒既于此處出,金蓮能不于此處出哉!故一眼觑見玉皇廟四大元帥,作者不覺擱筆拍案大笑也。
然而其下筆時,偏不即寫玄壇,乃先寫老子青牛,又寫二重殿,又寫側門,又寫正面三間廠廳,又寫昊天上帝,又寫紫府星官,方出四大元帥。
文至此,所謂曲折亦曲折盡矣。
看他偏不即寫玄壇,乃又寫先寫馬元帥,帶出幫閑讨好,使本文&ldquo熱結&rdquo中意思柳遮花映,八面玲珑。
至此該寫趙元帥矣,偏又不肯寫下,又放過趙元帥,再寫溫元帥,又照入幫閑身分,放倒自己,奉承他人。
使&ldquo熱結&rdquo本文不脫生,十分美滿後才又插轉玄壇,玄壇身邊,方出畫虎。
曲折至此,該用吳道官說出真虎矣,乃偏又漾開,偏又照管衆幫閑,點染&ldquo熱結&rdquo本文,方用吳道官一點真虎。
夫所謂打虎之人,尚杳然不知音信。
止因一個畫虎,便如此曲折,真不怕嘔血,不怕鬼哭。
文至此,可雲至矣。
看他偏有力量,偏又照入打虎情景;在白赉光口中,偏又令伯爵又插一笑談,花遮柳映,又照入&ldquo熱結&rdquo本文來。
夫寫一面照一面,猶全人所能,乃于寫這一面時,卻是寫那一面,寫那一面時,卻原是寫這一面。
七穿八達,出神入化,所不怕嘔血,不怕鬼哭,是真不怕嘔血鬼哭者矣。
蓋人一手寫一處不能,他卻一手寫三四處也。
玉皇廟是一處,十弟兄是一處,道士是一處,畫虎是一處,真虎是一處,打虎人又遙在一處,躍然欲動,而滄州郡且明明說出也。
後生家看此等文字,而不心灰氣絕,回家焚燒筆硯,再不敢做文者,是必目不一丁,賣菜傭不如之人也。
夫不有子虛,則瓶兒歸西門是無孽這人矣,故必有子虛;然子虛不雖有如無,則瓶兒又何以歸西門?是故子虛是個影子中人。
今于影子中人上場,不加一番描寫渲染,則何以見其為影子中人哉?故日于排次第時見之矣。
何則?若論勢字當從财生,西門慶家不是世代閥閱,止因有幾貫錢,方能使勢也。
夫既以錢為主,子虛之錢較西門為加倍,如此應該子虛為大。
乃不但不能僭西門之左,且不能居應謝二人之上;而應謝二人,明明知其财主,亦絕不相讓,則子虛為雖有如無之人不言已喻。
而财必至為他人之财,妻必至為他人之妻,此時已定局矣。
故無論他盈千累萬的家财,必先看他有好兒子沒有,才定得是他的不是他的。
文字妙處,全要在不言處見。
試問看官:有幾個看沒字處的人否? 一回内句句&ldquo三娘&rdquo,而玉樓亦躍躍紙上,此所開缺候官之法也。
寫虎一段,自入三間廠廳内,一引入,一漾開,凡三四折,方入吳道官。
文字又如穿花蝴蝶,一遠一近,煞是好看殺人。
&ldquo熱結&rdquo文字,卻以花二娘起,花二娘結,而月娘作引,卓二姐作餘波。
人隻謂下文是瓶兒先講起,不知一渡即是金渡文字。
作者之筆其如龍乎!看他每不肯為人先算着。
西門慶&ldquo沉吟一會&rdquo,乃說出花子虛來。
試想其沉吟是何意思?直與九回中武二沉吟一會相照。
西門一沉吟,子虛死矣。
武二一沉吟,李外傳、王婆、金蓮俱死矣,而西門慶亦死矣。
然武二沉吟是殺人,西門沉吟是自殺。
寫金蓮,雲&ldquo不知這歸人是個使女出身&rdquo,後文瓶兒出身,又是&ldquo梁中書侍妾&rdquo,春梅不必說矣。
然則三人大抵皆同。
作者蓋深惡此等人,亦見婢妾中邪淫者多也。
冷遇哥嫂文中,乃一雲&ldquo嫡親兄弟&rdquo,再雲&ldquo是我一母同胞兄弟&rdquo,再雲&ldquo親兄弟難比别人&rdquo。
句句是武二文字,卻句句是敲擊十兄弟文字也。
篇内金蓮凡十二聲&ldquo叔叔&rdquo,于十一聲下,作者卻自入一句,将上文個一聲&ldquo叔叔&rdquo一總,下又拖一句&ldquo叔叔&rdquo,便見金蓮心頭眼底口中,一時便有無數&ldquo叔叔&rdquo也。
益悟文章生動處,不在用筆寫到之處。
開卷一部大書,乃用一律、一絕、三成語、一諺語盡之,而又入四句偈作證,則可雲《金瓶梅》已告完矣。
《水浒》本意在武松,故寫金蓮是賓,寫武松是主。
《金瓶梅》本寫金蓮,故寫金蓮是主,寫武松是賓。
文章有賓主之法,故立言體自不同,切莫一例看去。
所以打虎一節,亦隻得在伯爵口中說出。
&ldquo裡仁為美&rdquo,況近鄰哉!今子虛不善擇鄰,而與西門為鄰,卒受其禍;武大與王婆為鄰,亦卒受其禍;殆後瓶兒與金蓮鄰牆,又卒受其禍。
甚矣,蔔鄰當慎也!
雄劍無威光彩沉,寶琴零落金星滅。
當時歌舞人不回,化為今日西陵灰。
】 又詩曰: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
這一首詩,是昔年大唐國時,一個修真煉性的英雄,入聖超凡的豪傑,到後來位居紫府,名列仙班,率領上八洞群仙,救拔四部洲沉苦一位仙長,姓呂名岩,道号純陽子祖師所作。
單道世上人,營營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關頭,打不破酒色财氣圈子。
到頭來同歸于盡,着甚要緊!
所以有後文吳神仙、黃真人、潘道士也。
】雖是如此說,隻這酒色财氣四件中,惟有&ldquo财色&rdquo二者更為利害。
怎見得他的利害?假如一個人到了那窮苦的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