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縣差出以後一段,是武大、武二文字。
挑簾以後,是西門慶與王婆文字。
然則金蓮文字中,又有武二文字也。
金蓮、武二文字中,妙在親密,親密的沒理殺人。
武二、武大文字中,妙在凄慘,凄慘的傷心殺人。
王婆、西門慶文字中,妙在扯淡,扯淡的好看殺人。
此等文字,亦難将其妙處在口中說出。
但願看官看金蓮、武二的文字時,将身即做金蓮,想至等武二來,如何用言語去勾引他,方得上道兒也。
思之不得,用筆描之亦不得,然後看《金瓶梅》如何寫金蓮處,方知作者無一語不神妙難言。
至看武大、武二文字,與王婆、西門慶文字,皆當作如是觀。
然後作者之心血乃出,然後乃不負作者的 心血。
金蓮調武二處,乃一味熱急。
雖寫其幾番閑話,又幾番夾入吃酒,然而總是一味急躁,不能甯耐處。
西門對王婆處,卻一味涎臉。
然卻見面即問誰家雌兒,次日見面即雲要買炊餅,又口中一刻不放松也。
王婆勾西門處,卻一味閑扯,然卻步步引入來,是馬泊六引誘人入局處。
《水浒》中,此回文字,處處描金蓮,卻處處是武二,意在武二故也。
《金瓶》内此回文字,處處寫武二,卻處處寫金蓮,意在金蓮故也。
文字用意之妙,自可想見。
寫武二、武大分手,隻平平數語,何以便使我再不敢讀,再忍不住哭也?文字至此,真化工矣! 篇内寫叉簾,凡先用十幾個“簾”字一路影來,而第一個“簾”字,乃在武松口中說出。
夫先寫簾子引入,已奇絕矣,乃偏于武松口中逗出第一個“簾”字,真奇橫殺人矣! 上回内雲金蓮穿一件“扣身衫兒”,将金蓮性情形影魂魄,一齊描出。
此回内雲“毛青布大袖衫兒”,描寫武大的老婆,又活跳出來。
看其寫簾下勾情處,正是金蓮、西門四目相射處。
乃忽入王婆,且即從王婆眼中照入唱喏。
文情固爾緊湊的妙,而情景亦且旁擊的活動也。
簾下勾情,必大書金蓮,總見金蓮之惡不可勝言。
猶雲你若無心,雖百西門奈之何哉?凡壞事者,大抵皆是女]人心邪。
強而成和,吾不信也。
題雲“俏潘娘簾下勾情”,則勾情乃本文正文也,乃入手先寫武二。
夫勾引武二,亦勾情也。
然必勾西門,方是簾下勾情。
夫未勾西門,先勾武二。
有心勾者,反不受勾;無心勾者,反一個眼色即成五百年風流孽冤。
天下事固有如此!而金蓮安心勾情,故此不着而彼着也。
故勾武二,又簾下勾情一影。
王婆本意招攬西門,以作合山自任,而不肯輕輕說出。
西門本意兜攬王婆,以作合山望之,而又不便直直說出。
兩人是一樣心事,一樣說不出,一樣放不下,一樣技癢難熬,故斷斷續續有這許多白話也。
試想捉筆時,寫簾下一遇,既接入王婆,則即當寫西門到茶房中,許以金帛,便央王婆作合,王婆即為承認畫計。
文章中固無此草率文字。
即西門入王婆茶房内,開口便講,其索然無味為何如也!則說技之妙文,固文字頓錯處,實亦兩人一時不得不然之情理也。
篇内知縣,本為欲寫武二出門,故寫一知縣,卻又因知縣要寄禮物,乃又寫一朱勖。
文字有十成補足法,此十成補足之法也。
不知又為後文衛千戶本宮伏脈。
作者每于伏一線時,每恐為人看出,必用一筆遮蓋之。
一部《金瓶》,皆是如此。
如這回内,寫婦人和他鬧了幾場,落後慣了,自此婦人約莫武大歸來時分,先自去收簾子,關上大門。
此為後落簾打西門之由,所謂針線也。
又雲“武大心裡自也暗喜,尋思道:‘恁的卻不好。
”是其用遮蓋筆墨之筆,恐人看出也。
于此等處,須要看他學他。
故做文如蓋造房屋,要使梁柱筍眼,都合得無一縫可見;而讀人的文字,卻要如拆房屋,使某梁某柱的筍,皆一一散開在我眼中也。
此後數回,大約同《水浒》文字,作者不嫌其同者,要見欲做此人,必須如此方妥方妙,少變更即不是矣。
作者止欲要叙金蓮入西門慶家,何妨随手隻如此寫去。
又見文字是件公事,不因那一人做出此情理,便不許此一人又做出此情理也。
故我批時,亦隻照本文的神理、段落、章法,随我的眼力批去,即有亦與批《水浒》者之批相同者,亦不敢避。
蓋作者既不避嫌,予何得強扭作者之文,予自批《金瓶》之文。
謂兩同心可,謂各有見亦可;謂我同他可,謂他同我亦可;謂其批為本不可易可,謂其原文本不可異批亦無不可。
看西門慶問“茶錢多少”,問“你兒子王潮跟誰出去”,又雲“與我做個媒也好”,又雲“回頭人兒也好”,又雲“幹娘吃了茶”,又雲“間壁賣的甚麼”,又雲“他家做的好炊餅,我要問他買四五十個拿家去”,都是口裡說的是這邊,心裡說的是那邊,心裡要說說不出,口裡不說忍不住。
有心事有求于人,對着這人,便不覺醜态畢露,底裡皆見。
而王婆子則一味呆裡撒奸,收來放去,又自報腳色,又佯推不睬,煞是好看殺人。
至一塊銀子到手,王婆便先說你有心事,而西門心事,一竟敢 于吐露,王婆且先為一口道出。
寫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