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于前文王婆遇雨半回,層層脫卸下來,至此又重新用通身氣力通身智慧,又寫此一篇花團錦簇之文,特特與第一回作對,其力量亦相等。
人謂其精神不懈,何其不歇一歇?不知他于土文“遇雨”文内,即已一路歇來,至此乃歇後複振之文,讀者要便被他瞞過去也。
知此回文字精警,則益信前“遇雨”文字為層層脫卸此回文字也。
夫以《金瓶梅》為名,是金蓮、瓶兒、春梅,為作者特特用意欲寫之人。
乃前文開講,使出瓶兒,恰似等不得寫金蓮,便要寫瓶兒者。
乃今既寫金蓮,偏不寫瓶兒,偏又寫一玉樓。
夫必寫一玉樓,且毋論其文章穿插,欲急故緩,不肯使人便見瓶兒之妙。
第問其必寫玉樓一人何故?作者命名之意,非深思不能得也。
王樓之名,非小名,非别号,又非在楊家時即有此号,乃進西門慶家,排行第三,号曰玉樓,是西門慶号之也。
号之雲者,作妾之别說也。
印此“玉樓”二字,已使孟三姐眼淚洗面,欲生欲死也。
乃“玉樓”二字,固是作者為主起也,非真個有一西門慶為之起此名也。
作者意固奈何?有雲:“玉樓人醉杏花天。
”然則玉樓者,又杏花之别說也。
必杏花又奈何?言其日邊仙種,本該倚雲栽之,忽因雪早,幾緻零落。
見其一種春風,别具嫣然。
不似蓮出污泥,瓶梅為無根之奔也。
觀其命名,則作者待玉樓,自是特特用異樣筆墨,寫一絕世美人,高衆妾一等。
見得如此等美人,亦遭茶毒,然既已茶毒之,卻又常屈之于冷淡之地,使之含酸抱屈。
本不肯學好,又不能知趣,而世之 如玉樓者正複不少,則作者殆亦少寓意于玉樓乎?況夫金瓶梅花,已占早春,而玉樓春杏,必不與之争一日之先。
然至其時日,亦各自有一番爛熳,到那結果時,梅酸杏甜,則一命名之間,而後文結果皆見。
要知玉樓在西門慶家,則亦雖有如無之人,而西門慶必欲有之者,本意利其财而已。
觀楊姑娘一争,張四舅一鬧,則總是為玉樓有錢作襯。
而玉樓有錢,見西門慶既貪不義之色,且貪無恥之财,總之良心喪絕,為作者罵盡世人地也。
夫本意為西門貪财處,寫出一玉樓來,則本意原不為色。
故 雖有美如此,而亦淡然置之。
見得财的利害,比色更利害些,是此書本意也。
寫玉樓必會月琴者,是一眼早觑定金、瓶、梅與玉樓數人,同歸一穴之後,當如何如何令其相與一番,為吳神仙一結地步也。
則一月琴,又是作者弄神弄鬼之處也。
金蓮琵琶,為妒寵作線,王樓月琴,為悲翠軒作地,将翠軒必用月琴者,見得西門對面非知音之人。
一面寫金、瓶、梅三人熱處,一面使玉樓冷處不言已見。
是作者特借一月琴,悲翠軒、葡萄架的文字,皆借入王樓傳中也。
文字神妙處,誰謂是粗心人可解。
若雲杏花喻玉樓是我強扭出來的,請問何以必用薛嫂說來?本在楊家,後嫁李家,而李衙内必令陶媽媽來說親事也。
試細思之,知予言非謬。
然則後春而開者,何以必用杏也哉?杏者,幸也。
幸其不終淪沒于西門氏之手也。
然則《金瓶梅》何言之?予又因玉樓而知其名《金瓶梅》者矣。
蓋言雖是一枝梅花,春光爛熳,卻是金瓶内養之者。
夫即根依土石,枝撼煙雲,其開花時,亦為日有限,轉眼有黃鶴玉笛之悲。
奈之何折下殘枝,能有多少生意,而金瓶中之水,能支幾刻殘春哉?明喻西門慶之炎熱危如朝露,飄忽如殘花,轉眼韶華頓成幻景。
總是為一百回内、第一回中色空财空下一頂門針。
而或謂如《梼杌》之意,是皆欲強作者為西門開帳簿之人,烏知所謂《金瓶梅》者哉。
于春光在金瓶梅花時,卻有一待時之杏,甘心忍耐于不言之天。
是固知時知命知天之人,一任炎涼世态,均不能動之。
則又作者自己身分地步,色色古絕,而又教世人處此炎涼之法也。
有此一番見解,方做得此書出來,方有玉樓一個人出來。
誰謂有粗心之人,止看得西門慶又添一妾之冤于千古哉! 讀至此,然後又知先有卓丢兒,所以必姓卓也。
何則?夫丢兒固雲為孟三姐出缺,奈何必姓卓哉?又是作者明明指人以處炎涼不動之本也。
蓋雲要處炎涼,必須聽天由命,守運待時。
而聽天由命,守運待時,豈易言者哉?又必卓然不動,持守堅牢,一任金瓶梅花笑我,我隻是不為所動,故又要向卓字兒上先安腳跟牢定,死下工夫也。
故三娘之位,必須卓姓,先死守之,以待玉樓也。
玉樓必自小行三,而又為三娘者,見得杏花必待三月也。
作者寫玉樓,是具立身處世學問,方寫得出來。
而寫一玉樓,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