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泡茶,銀鑲雕漆茶锺,銀杏葉茶匙。
婦人起身,先取頭一盞,用纖手抹去盞邊水漬,遞與西門慶;忙用手接了,道了萬福。
慌的薛嫂向前用手掀起婦人裙子來,裙邊露出一對剛三寸恰半扠,一對尖尖趫趫金蓮腳來,穿着大紅遍地金雲頭白绫高底鞋兒,與西門慶瞧,西門慶滿心歡喜。
婦人取第二盞茶來,遞與薛嫂;他自取一盞陪坐。
吃了茶,西門慶便叫玳安用方盒呈上錦帕二方、寶钗一對、金戒指六個,放在托盤内拿下去。
薛嫂一面教婦人拜謝了,因問官人行禮日期,奴這裡好做預備。
西門慶道:「既蒙娘子見允,今月二十四日,有些微禮過門來,六月初二日準娶。
」婦人道:「既然如此,奴明日就使人來對北邊姑娘那裡說去。
」薛嫂道:「大官人昨日已是到姑奶奶府上講過話了。
」婦人道:「姑娘說甚來?」薛嫂道:「姑奶奶聽見大官人說此樁事,好不歡喜,纔使我領大官人來這裡相見。
說道:『不嫁這等人家,再嫁那樣人家?我就做硬主媒,保這門親事。
』」婦人道:「既是姑娘恁的說,又好了!」薛嫂道:「好大娘子,莫不俺做媒,敢這等搗謊!」說畢,西門慶作辭起身。
薛嫂送出巷口,向西門慶說道:「看了這娘子,你老人家心下如何?」西門慶道:「薛嫂,其實累了你!」薛嫂道:「你老人家請先行一步,我和大娘子說句話就來。
」西門慶騎馬進城去了。
薛嫂轉來向婦人說道:「娘子,你嫁得這位老公也罷了。
」因問:「西門慶房裡有人沒有人?見作何生理?」薛嫂道:「好奶奶,就有房裡人,那個是成頭腦的!我說是謊,你過去就看出來。
他老人家名目,誰是不知道的!清河縣數一數二的财主,有名賣生藥放官吏債西門大官人。
知縣、知府都和他往來,近日又與東京楊提督結親,都是四門親家,誰人敢惹他?」婦人安排酒飯,與薛嫂兒正吃着,隻見他姑娘家使了小厮安童,盒子裡跨着鄉裡來的四塊黃米面棗兒糕、兩塊糖、幾個艾窩窩,就來問:「曾受了那人家插定不曾?奶奶說來,這人家不嫁,待嫁甚人家?」婦人道:「多謝你奶奶挂心,今日已留下插定了。
」薛嫂道:「天麼,天麼!早是俺媒人不說謊!姑奶奶家使了大官兒說将來了!」婦人收了糕,出了盒子,裝了滿滿一盒子點心臘肉,又與了安僮五六十文錢:「到家多拜上奶奶。
那家日子,定下二十四日行禮,出月初二日準娶。
」小厮去了。
薛嫂道:「姑奶奶家送來什麼?與我些包了家去,稍與孩子吃。
」婦人與了他一塊糖、十個艾窩窩,千恩萬謝出門,不在話下。
且說他母舅張四,倚着他小外甥楊宗保,要圖留婦人手裡東西,一心舉保與大街坊尚推官兒子尚舉人為繼室。
若小可人家,還可有話說;不想聞得是縣前開生藥鋪西門慶定了,他是把持官府的人,遂動不得秤了。
尋思已久,千方百計,不如破他為上計。
走來對婦人說:「娘子,不該接西門慶插定。
還依我嫁尚推官兒子尚舉人,他又是斯文詩禮人家,又有莊田地土,頗過得日子,強如嫁西門慶。
那厮積年把持官府,刁徒潑皮。
他家見有正頭娘子,乃是吳千戶家女兒。
過去做大是做小?都不難為你了?況他房裡又有三四個老婆,并沒上頭的丫頭。
到他家人多口多,你惹氣也!」婦人道:「自古船多不礙路。
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願讓他做姐姐,奴做妹子。
雖然房裡人多,漢子歡喜,那時難道你阻他?漢子若不歡喜,那時難道你去扯他?不怕一百人單擢着,休說他富貴人家,那家沒四五個?着緊街上乞食的,攜男抱女,也挈扯着三四個妻小。
你老人家忒多慮了,奴過去自有個道理,不妨事!」張四道:「娘子,我聞得此人,單管挑販人口,慣打婦熬妻,稍不中意,就令媒人賣了,你願受他的這氣麼?」婦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差矣!男子漢雖利害,不打那勤謹省事之妻;我在他家,把得家定,裡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為女婦人家,好吃懶做,嘴大舌長,招是惹非;不打他,打狗不成?」張四道:「不是,我打聽他家,還有一個十四歲未出嫁的閨女,誠恐去到他家,三窩兩塊,把人多口多,惹氣怎了?」婦人道:「四舅說那裡話!奴到他家,大是大,小是小,凡事從上流看。
待得孩兒們好,不怕男子漢不歡喜,不怕女兒們不孝順。
休說一個,便是十個,也不妨事!」張四道:「我見此人,有些行止欠端,在外眠花卧柳,又裡虛外實,少人家債負,隻怕坑陷了你!」婦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就外邊胡行亂走,奴婦人家隻管得三層門内,管不得那許多三層門外的事,莫不成日跟着他走不成?常言道:『世上錢财倘來物,那是長貧久富家。
』緊着起來,朝還爺一時沒錢使,還問太仆寺借馬價銀子支來使。
休說買賣的人家,誰肯把錢放在家裡?各人裙帶上衣食,老人家,到不消這樣費心。
」這張四見說不動這婦人,到吃他搶了幾句的話,好無顔色。
吃了兩盞清茶,起身去了。
有詩為證:
「張四無端喪楚言, 姻緣誰想是前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