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深刻教訓。
林雅雯今天彙報的數字,是頭一天晚上常委會上大家議過的,祁茂林在北湖,沒參加會議,他是今早趕來的,但縣委辦已在電話裡跟他作了彙報,也征得了他的同意。
林雅雯後來想,祁茂林之所以這麼認真,是怕她臨時發揮,将會上定的數字篡改。
這種事林雅雯也做過,是在去年向水利廳彙報工作時,彙報到中間,忍不住就推開事先準備好的材料,翻開自己的筆記本,即興彙報起來。
結果她彙報的地下水開采量,比材料上準備的要大,大得多,惹得聽彙報的副廳長當場問:"你這個數字跟材料上的有較大出入,我們到底信哪個?"林雅雯居然不假思索就說:"當然信我的!"
結果那一次,她闖的禍更大,省水利廳當場就決定,取消對沙湖縣人畜飲水方面的扶持資金,并将機井配套款也給取消了,兩項加起來,沙湖縣就損失掉一千多萬!
為這件事,祁茂林氣得半個月不跟她說話。
後來市委孫濤書記聽到消息,把他倆叫去,半是批評半是調解地做了大半天工作,祁茂林的臉色才變得緩和了。
不過,他後來還是說:"能不能把機關那種作風變變,這是基層,基層就得有基層的作風。
"
那次林雅雯沒敢固執,畢竟,因了她的彙報,沙湖縣損失掉的資金巨大,這事擱誰身上,都不是件小事。
況且扶持資金被砍掉,第一個工作難度變大的,就是她這個縣長。
一次次的"錯誤",一次次的教訓,按說憑她的智商,應該能迅速變得沉穩、變得老練。
誰知到如今,她還是成熟不了。
非但如此,她的脾氣也一天天變壞,過去那種溫和達觀善解人意的可愛勁一點點地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易怒、暴躁、情緒化。
"提前進入更年期了。
"老祁笑說。
"好的沒學到,反倒沾了一身壞脾氣!"司馬古風批評道。
林雅雯自己也很後悔,覺得這樣下去很危險,自己身上該丢的東西丢不掉,不該丢的,卻在一層層剝蝕。
特别是她現在的壞脾氣,令她十分惱火。
不管心裡怎麼想,一遇到數字,她還是很過敏,憋不住就想把自己掌握的數字捅出來,好像不這麼做,心裡那道坎就邁不過去。
是的,她心裡有道坎。
好在,這天她控制住了。
林雅雯彙報完,祁茂林長長地舒一口氣,一直暗沉着的臉,終于有了亮色。
他擡起頭,放心地沖林雅雯笑了笑。
這一笑,讓林雅雯感覺到一絲酸澀。
重點議題彙報完,林雅雯又想趁這個機會,跟省廳争取點錢。
畢竟是娘家人嘛,說話總是要方便一點,再說了,當縣長就得有這個本領,見縫插針,能争取的機會一定要争取,千萬不可放過。
邊上坐的老祁似乎看出了她的動機,未等她張口,搶先用胳膊肘捅了捅她,示意她别亂講話。
林雅雯一愣,不明白老祁搞這小動作幹什麼,不過她還是把話咽回了肚裡。
會後林雅雯才知道,謝副廳長最煩下面跟他要錢,謝副廳長是從财政廳過來的,對錢很敏感。
上個月老祁陪着他在另一市裡調研,那個市的主管副市長在會上提錢,被他當場弄了個滿面紅,很是下不來台。
謝副廳長是年前調進林業廳的,林雅雯跟他,算是第一次見面。
聽完彙報,謝副廳長沒表什麼态,他對"12·1"情況吃得不透,不好亂表态。
蔡處長就林區安全管理及春季植樹做了一番安排,要求無論如何,要把今年的植樹工作抓好,特别是防護林的建設,一定要把曆年欠的任務補回來。
老祁沒講話,讓他講,他說該說的蔡處長都說了,我就不廢話了。
參加彙報的人聽了,頓時松下一口氣。
原想這次彙報會,怎麼也得挨幾句批,沒想省廳三位領導都很客氣,客氣得讓人感覺不出這是下來檢查工作,倒像是例行公事的下來走一趟。
林雅雯心裡卻不敢這麼想,隐隐的,她從冷漠的謝副廳長臉上,看出一股不祥。
晚上縣上設宴,款待省廳領導。
因為沒能把要錢的事提出來,林雅雯心裡有點堵,加上謝副廳長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更讓她打不起精神。
祁茂林差人喚了她幾次,意思是讓她也到謝副廳長那邊作陪。
老祁在一旁直擠眼,示意她别去。
林雅雯哪還有陪廳長的心思,她想如果要不到錢,這幾桌飯就等于白擺了。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林雅雯這才幹了兩年,就被錢逼得見誰都想叫娘了。
席間,林雅雯忍不住又将錢的事提了出來,跟老祁說不看僧面看佛面,念在當初坐一個辦公室的分上,多少給點,也好讓她這個醜媳婦過一過有米之炊的日子。
兩位處長先是直搖頭,眼下報到省廳的項目不下五十個,都是要錢,好像不給錢這樹就種不到地上。
省廳的原則是,項目可以批,但錢一分沒有,自己想辦法。
林雅雯不大相信,再次問老祁是不是這樣。
老祁有幾分神秘,他今天的表現令人困惑,好像心裡藏着什麼事。
當着衆人的面,林雅雯又不好直接問出來。
直到酒宴散盡,在往賓館去的路上,老祁才憂心忡忡地說:"我說大小姐,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沒準兒,謝廳這次回去就奏你一本。
"林雅雯喝了不少酒,頭裡暈暈乎乎,一聽這話,酒立刻醒了三分,立馬警覺地問:"此話怎講?"
"謝廳有個怪毛病,他要是會上不說話,下面的話一準兒就多了。
"老祁說。
"多就好,我還巴望他能把我當場撤了呢!"
"又說氣話了是不?撤了倒好,就怕……"老祁打個酒嗝,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
如今,連老祁說話都藏頭藏尾起來,林雅雯心裡忽然就一片沉重。
然而,光有沉重是不夠的,生活得繼續,工作得繼續,擺在面前的困難得抓緊解決,南湖争端,說啥也得停下來。
第二天,老祁他們離開沙湖縣,回省城。
臨走,老祁語重心長地說:"樂觀點兒,沒有什麼過不去的。
資金的事,我盡量替你想辦法,不過,你跟祁書記的關系,再也不能這麼僵了。
"
"僵?"林雅雯不解地望住老祁,她跟祁茂林常鬧意見是不假,但這并不影響他們二人的關系,内心裡,她是很尊重這位老同志的,也不希望把關系搞僵。
當然,她相信,祁茂林也不是那種一聽不同意見就上綱上線的人。
她放心地笑了笑,道:"不礙事的,我們之間,還不至于。
"
老祁再次提醒道:"雅雯啊,基層情況跟上面不一樣,沒有人像我這麼老護着你。
再說了,機關工作單純,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基層不一樣,那麼多人盯着你倆,你倆臉色一不和,下面的人就茫然,就搖擺,時間久了,對工作會有負面影響。
我還是那句話,别太任性,該讓步時,必須讓步。
對了,有機會,主動跟茂林書記認個錯,他畢竟是老同志嘛。
記住,有時候認錯也是一門藝術,對你管用。
"
林雅雯腼腆地笑了笑,眼裡忽然濕了,有些關心是很能打動人的,有些溫暖就在不經意間。
她潮紅着臉,沖老祁嗯了一聲,心,瞬間光明了許多。
老祁他們上車時,林雅雯特意讓賓館招待處準備了幾份小禮物。
沙湖是個窮縣,實在沒什麼能拿出手,幾樣土特産,就算自己一點心意吧。
除了發菜、駝掌、沙米外,她特意給老祁多帶了一條狗。
老祁胃不好,年輕時在林區工作,空腹喝酒,耍漢子,結果喝出一身病。
狗是賓館專門喂的,幹淨,她讓廚師分成小塊,一包一包裝起來。
又備了幾味中草藥,放一起炖了喝,養胃。
強光景在邊上念叨:"這點東西,拿不出手吧,謝副廳長第一次來,太簡單了會不會……"
"我想送他一車金子,有沒?"說完,林雅雯又覺過分,含着歉意道,"以後找機會,專程去省城拜訪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