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
可鄭奉時好像看得很有滋味。
林雅雯歎了一聲,又将目光回到鄭奉時臉上,她發現這張臉很陌生,寫着很多她讀不懂的東西。
有些是歲月寫上去的,有些,怕是他自己寫上去的。
她仔細地研究了一會兒這張臉,忽然發現,這張臉上,不止是寫着疲累,還寫着迷茫、寫着逃避、寫着不該屬于他的東西。
為什麼會這樣呢?他不是一個悲觀的人啊!
"回去吧,雅雯,聽我一句勸,還是到省上坐你的辦公室去。
"鄭奉時忽然又說。
鄭奉時這次的話溫和多了,也體貼多了,林雅雯感覺出他的真誠,還有擔憂。
她似乎被打動,帶着探究的口氣道:"老百姓沒趕我,你倒趕我了,這像當初的你嗎?"
"不是我趕你,雅雯你聽我說,對沙湖,你可能抱的期望太高,我是怕……"
鄭奉時回到沙發上,也不知腦子裡動了哪根弦,很是認真地給她講了半天,從流管處的起落講到沙湖縣令人堪憂的前景,後來又講到兩個人這半生的得失,最後說:"你我本不适合為官,卻舍了專業誤入仕途,我是沒退路了,隻能聽天由命,你不能,最好現在回去,安安心心搞你的科研,也算對得起當年的師兄師妹,還有對你我抱有厚望的師長。
"
鄭奉時說得沒錯,當年他們的師長、西北最負盛名的林業學家俱不同意他們就此止步,踏入社會大門,而是執意要他們考研,做他的弟子。
孰料突然發生的一場情變徹底打亂了兩個人的生活,同時也打碎了兩個人對前途對人生的種種幻想。
林雅雯是一天也不想在校園裡待了,鄭奉時呢,也想盡快逃離這個惹是生非的地方。
而且,兩人都鐵了心不再在象牙塔裡做空頭學問,都急着要奔向社會,至于奔進去怎麼辦,誰也沒考慮過,來不及考慮。
現在看來,當初聽了恩師的話,興許人生又是另一番景象,但此時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林雅雯釋然一笑,她不願意将自己擱在回憶裡,回憶有時是很痛苦的,有時卻很無聊。
人生的道路從來就沒有興許,選擇便意味着放棄,走了便是走了,從來沒有回到起點的可能。
再說,這陣兒她也顧不上叙舊或是感歎人生,她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借不到款,全縣教師就要罷課。
這不是鬧着玩的,也不是拿話吓唬她,已經有兩個學區的教師不上課了,如果教師們真的聯手給她演上這麼一出,她的政治前途便會在這裡戛然而止。
林雅雯不甘心,既然下來了,她便發誓要在沙湖縣幹出一番事業。
她是個從不言退的女人,在林業處那個位置上坐了六年,她坐得有點疲憊,有點失落。
眼下環境一換,她心裡那股熱氣,似乎騰地又回來了。
"說吧,到底借還是不借?"
"你當我是金礦?不瞞你說,我這兒職工工資還沒着落呢。
"鄭奉時道。
"什麼?"林雅雯甚是驚愕。
當時她并不知道流管處的真實情況,還以為鄭奉時跟她開玩笑。
"是真的,我的職工也半年沒發工資了。
"鄭奉時很認真地跟她說。
"怎麼回事,不是前兩年還紅紅火火嗎?"
鄭奉時笑了笑:"你聽過千萬富翁一夜垮掉的故事嗎?再說了,流管處還不是千萬富翁,它是一棵風幹了的樹,葉子綠着,樹幹死了。
"鄭奉時的話似乎有點兒悲涼,不過那一天他沒瞞林雅雯,将流管處遭遇的困境一一說了出來。
林雅雯這才知道,鄭奉時的日子一點也不比她好過,流管處的确處境艱難,怪不得他眼裡,總是有那麼一層灰蒙蒙的沮喪。
那次林雅雯真沒借到錢,後來她又從别的渠道了解到,流管處的發展進入了死胡同,甭說讓鄭奉時幫縣上渡過難關,怕是他自己的難關,都應對不了。
好在流管處人少,又都習慣了市場法則,職工的承受力相比縣上的幹部要強一點,鄭奉時才能表現出那份安然。
林雅雯心裡一陣難過,這難過,一半是替鄭奉時,一半是替曾經輝煌無限的流管處。
改革面前,那些曾經輝煌曾經耀眼的東西總是要先碎掉,也不可避免地,要有一部分人被率先推到風口浪尖上,去承擔改革帶來的巨大壓力。
這到底是喜悅還是悲哀,林雅雯說不清,她隻是覺得這樣的現實太殘酷,太沉重。
那些日子,林雅雯四處跑款,把所有的關系都跑了個遍,教師的工資還是沒着落,半個月過去了,離她答應教師們的時間越來越近,錢卻像是長在别人家樹上的一堆桃子,她能聞見香味,卻總也摘不到。
形勢令她沮喪。
正在她一籌莫展時,鄭奉時突然打來電話,說是有五百萬,先借縣上周轉,期限是半年。
林雅雯簡直不敢相信。
坦率地說,如果不是那五百萬應急,緩解了教師矛盾,林雅雯頭上的那個"代"字到底能否取掉還很難說,她正是憑借了那五百萬,才把自己的威信一下子樹到老高,很快在一向由本地幹部說了算的沙湖縣脫穎而出。
她這兩年的所為,在沙湖曆史上可以算是一匹黑馬,而且風頭日上,大有壓過書記祁茂林的架勢。
林雅雯後來才知道,那錢是省水利廳撥下來用于解決職工養老的。
當時流管處的改革已提上日程,省廳的打算是把拖欠的職工養老金一次交清,其餘矛盾由流管處自己解決。
想不到那錢一周轉,便遲遲地還不了,省廳的計劃被打亂,為此鄭奉時挨了上面不少批,有消息說上面幾次都想撤他的職,可一時找不到合适人選接這爛攤子,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流管處的改革拖了下來。
而林雅雯這邊,到現在還是沒有能力将剩餘的二百萬痛痛快快還了。
咋能痛快?縣上又累計欠了教師四個月的工資,黨政機關幹部的工資眼看也不能保證,林雅雯算是嘗到沒錢的滋味了。
南湖發生血鬥後,鄭奉時既沒像"12·1"那樣跳出來,跑省裡,跑縣上,更沒像胡二魁說的那樣,躲在不為人知的地方。
他就在家裡,關起門來練字。
鄭奉時喜歡書法,早在大學時就師從著名書法大師謝漢雲謝老,大學畢業,他在西北書壇已嶄露頭角,這些年在本省書法界也算混得一點名氣,偶有南方或香港的愛好者慕名前來索字。
一遇什麼不順心的事,他便把自己關在陋室裡,借墨消愁。
省廳跟市上聯合召開現場會,鄭奉時雖是參加了會議,但卻一言不發,話都讓開發公司的洪老闆說了。
林雅雯當時還在會上質問過他,火藥味濃得很,沒想他裝聾作啞,壓根不理林雅雯的茬兒。
林雅雯現在懂了,鄭奉時玩的是金蟬脫殼,把矛盾全部甩給了開發公司,讓林雅雯跟财大氣粗蠻不講理的洪老闆針鋒相對,他自己則坐山觀虎鬥。
會議結束後,林雅雯兩次找他,想當面質問,為什麼要這樣,有什麼問題不能坐下來談?很可惜,兩次她都沒能見到鄭奉時,流管處那位戴眼鏡的秘書告訴她,鄭奉時去了新疆,具體做什麼,他也說不清楚。
一回到縣上,祁茂林便主持召開常委會,緊急研究南湖事件的善後。
會議開得相當沉悶,常委們全都陰着臉,不說話。
"12·1"事件發生後,縣上形成了兩派意見,一派對流管處意見很大,認為流管處的做法嚴重破壞了沙湖縣的發展環境,破壞了沙湖縣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應該向省上反映,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