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來。
就看到老範一瘸一拐的從街那頭走來。
見了面,老範訴苦道:“忙死了,一天下三趟鄉,人像驢一樣推磨。
”一問,才知是縣上全力抗旱,每個幹部都包了點。
老範他們包了三個村,都是沙漠沿線的,鬧水荒鬧了一月。
老範單位又沒錢,雇不起車,沒法給村民拉水,村民天天上訪,老範天天挨批。
這不,他剛從冰草灣回來,又要趕到亂石崗去,說是那兒搶水搶出了人命,把個老漢打死了,警車等着他呢。
匆匆說了幾句,一輛警車開過來,老範跳上了車,臨走又喊:“你别亂跑呀,下面喝的水都沒。
”
江長明的确沒想到旱情會這麼嚴重。
他回到賓館,收看當地新聞,才知道五佛縣十二個鄉鎮斷了水,農作物顆粒無收,三萬多隻羊已渴死。
五佛縣長正在電視上做緊急動員,要求各界迅速行動起來,伸出援助之手,為抗旱救災做貢獻。
江長明想起路上他挨胖女人惡罵的情景,禁不住替縣長叫起屈來。
這麼大一個縣,可真夠他忙的。
江長明當即打電話,把這邊的情況說給孟小舟,要求所裡派一輛車,幫老範他們給農民送水。
孟小舟沒想到江長明會這麼快到達五佛,他心裡還存着僥幸呢。
一聽江長明要車,沒好氣地就說:“你還是回來吧,眼下所裡工作一大堆,你擅自去下面不合适。
”
江長明猛就來了氣:“怎麼不合适,我的課題在下面,難道要我坐在辦公室裡搞科研?”
孟小舟說:“大家都有課題,誰都以課題為由排斥所裡的領導,這工作還怎麼幹?”
“什麼,排斥領導,你這話我怎麼聽不明白?”
“聽不明白回來聽!”孟小舟吼完這句,叭地挂了電話。
江長明傻在了那兒,弄不清孟小舟吃了啥藥。
過了不到十分鐘,手機響起來,一看是孟小舟,江長明的倔勁就上來了,正要在電話裡質問他,猛然一聽是孟小舟的母親歐陽老師,江長明這才按住火。
歐陽老師說剛才孟小舟在她這兒,因為一件小事,跟她發火,請江長明不要為剛才的事生氣。
“他的脾氣越來越大,我這當母親的都看不懂他了。
”歐陽老師說。
“他人呢?”
“他把手機掼在沙發上,走了。
”歐陽老師的聲音聽上去有點顫,她在替兒子跟江長明道歉。
江長明忙說沒事兒,要歐陽老師不要多想。
歐陽老師卻在那頭哽咽起來,末了說:“長明啊,你啥時回來,我想見見你,小舟這孩子,我真有點不放心。
”江長明說等他回去就去看望她,請歐陽老師保重。
歐陽老師難過了一陣,有點不舍地挂了電話。
江長明對歐陽老師,雖不及師母葉子秋那麼親,但心底裡仍是很尊重的。
沒結婚前,歐陽老師還想把自己的一個學生介紹給江長明,後來看到白洋,才打消了這個念頭,不過江長明能感覺到,歐陽老師心裡一直是把他當自己的孩子看待的,如果不是孟小舟跟林靜然發生後來的變故,他跟歐陽老師不會生分到現在這個程度。
第二天中午,老範回來了,一頭的汗,進門就說:“這年月,沒法活了。
”江長明忙問咋回事?老範說,亂石崗子兩千号人集體給他下跪,求他給條活路,不要把拴娃子抓走。
“拴娃子是誰?”
“就是那個失手打死老漢的年輕人,可憐啊,為了一桶水。
”老範直歎息。
“抓走了?”
“能不抓麼,殺人償命。
”老範接過水杯,又道,“其實也怪不上拴娃子,老漢是中暑中的,拴娃子隻是推搡了他一把,一頭栽過去就醒不過來了。
”
“那咋還要抓?”
“眼下這關頭,不抓能行?搶水搶得都紅了眼,水車壓根到不了村裡,半道上便讓村民搶光了。
殺一儆百哩。
”
“可這對拴娃子不公平,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
”江長明有點急,心想老範咋能這麼糊塗。
“這理我懂,但不這麼着就鎮不住人,你沒到現場,跟上甘嶺似的,幸虧車是鐵的,要不然車都給你撕成片片子,搶個精光。
”
江長明的心情愈發沉重,從老範臉上,他再一次感受到沙禍對人類的暴虐。
他覺得應該很快到下面去,看看滾滾沙浪是怎樣向人類橫施淫威的。
“範老師,上一個課題的錢還有吧?”江長明一直稱老範為範老師,老範在治沙領域算是老前輩,雖然沒出啥大成果,但一生為人做嫁衣,沙漠所每一項成果都凝結着他的汗水和智慧。
江長明上一個課題是跟老範合作完成的,得了部裡的二等獎,課題成果目前已轉化為生産力,對改造五佛的沙産業結構起了很大作用。
按慣例,課題經費的一半先撥到研究地治沙站,由地方治沙站跟課題負責人統籌使用。
“有,還結餘八萬多呢。
”老範說。
“我想把它拿出來,你雇幾輛車,趕快給農民送水。
”
“這,合适麼?”老範顯得猶豫。
“怎麼不合适,眼下旱情嚴重,我們也得為農民做點實事。
”
“可這是研究經費呀,亂花亂用會不會挨批?”老範是個本分得有點古闆的人,五佛人私下稱他範學究,意思就是不開竅,沒法跟時代融合。
“研究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沙鄉人的日子。
拿出來吧,出了問題我負責。
”
老範再三斟酌了一會,最後算是點了頭。
其實他也是讓現實逼的,治沙站要是再不雇車送水,以後他就休想再跟那兒的農民說上話,那幾個點正好又在課題研究的範圍裡。
說做就做,老範很快取錢雇車去了,江長明也收拾東西,要跟老範一道下去。
水車一上路,老範突然就高興了,說他這次可以露一回臉了,這些日子他都讓老鄉們罵得擡不起頭來。
說就他治沙站窮,窮還跑來包點,不是害農民麼?
江長明讓老範說得苦笑不得,縣上就是這樣,各單位情況不一樣,給下面的實惠也不一樣,老百姓隻認實惠,不認你老範。
五輛水車從龍峽寺水庫灌了水,浩浩蕩蕩上了路,壯觀得很。
老範告訴江長明,沙漠近處已找不到水源,送水車每天都要往返幾十公裡,到縣城附近或有自來水的鎮子上拉水,沿途的農民提着水桶,趕着牲口,就等着拉水車經過。
“那景兒,跟難民一樣,眼裡全是渴。
”老範話還沒說完,江長明便看到幾輛車從另一條路開過來,有個司機跳下車,跟老範說:“這條路過不去,農民們堵住車要過路費,說是把他們的橋壓壞了。
”
老範一下火了:“這些貪心鬼,都啥時候了,還發國難财。
”老範的話有點誇張,但憤怒卻很真實。
江長明也感到農民太缺少大局觀念了,這種時候,怎麼還能制造是非?
車子隻好拐到另條路上,走了沒多久,江長明便看到排在路邊等水的農民。
提桶的,端盆的,扛着塑料大桶的,男的全光着膀子,女的用頭巾裹住臉,怕強烈的紫外線曬得臉上起皮,一字兒碼開,排成黑壓壓兩條長蛇陣。
路邊不遠的地方,牲口們被集中在一起,圈在臨時搭成的幾個塑料大棚裡,也是大張着嘴等水。
一看水車過來,人群馬上發出騷動,還好,路邊有值勤的警察,這也是縣上臨時做的安排,确保遠處的農民得到水喝。
連續過了幾個村子,都是這樣的情景,江長明忍不住問:“不是送水已有些日子了麼,怎麼還是這樣?”
老範歎氣道:“天爺把農民旱怕了,他們搶了水不是喝,而是存在水窖裡,怕過幾天縣上不供水,也怕水庫幹掉。
”
“縣上除了這樣,就沒有别的辦法?”
“能有啥法呢,五佛的情況你知道,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天一旦大旱,牲畜就成批的死,損失大着哩。
縣上也是讓死怕了,暫時顧不上别的,先救急再說。
”老範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是拿五佛跟鄰縣比,上遊的蒼浪縣有五座水庫,下遊的沙縣有沙漠水庫,就五佛,夾在中間,除了縣城有座小水庫,再沒地兒蓄水。
這是由五佛的曆史形成的,五佛以前不是縣,是後來行政區劃變更時從沙縣跟蒼浪劃并過來的。
老範認為,五佛吃虧就吃在沒水庫上。
江長明卻說:“這麼下去,有水庫又能若何?”一句話把老範給問住了。
半天了,老範才歎氣道:“報應,老天爺沒瞎眼,就我到五佛的這幾十年,毀了多少樹,破壞了多少植被。
老天爺怒了啊——”
“可縣上還是意識不到。
”江長明不由得聯想到自己曾跟五佛縣政府據理相争造紙項目的事,這次下來,他已聽說造紙廠有了效益,去年給縣上納了五百萬的稅。
“長明,縣上有縣上的難處,一句話說不清,誰都争經濟強縣,誰都在培植稅源,不上新項目咋辦?”
“可也不能以破壞生态為代價呀。
”
“這就叫惡性循環,五佛沒啥資源,不搞這些,還能搞啥?應了那句話,窮縣窮革命,革自己的命。
”老範的語調很悲哀,對政府的很多舉措,老範也是一肚子怨氣,但他不能跟江長明比,他歸縣上管,政府的決策他得執行,多的時候,他都在盡力為政府說話。
江長明一度笑他被政府收買了,後來發現不是,老範是個很服從的人,個性裡很少有反判的成分,凡是政府決定的,他都認為是正确的,包括當年他被錯劃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