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了早膳,你回家看看去吧!”
安德海頗感意外。
太監的疑心病都重,雖叩了頭謝恩,卻還不敢高興,直待看清了她的臉色,确知是個恩典,别無他意,才算放了心。
于是等伺候過早膳,便到内務府來找德祿。
一見面便看出德祿的神色不妙,兩人目視會意,相偕走到僻靜之處,安德海站住腳問道:“怎麼樣,‘那玩意’送來了沒有?”
“唉!”德祿頓足歎氣,“真正想不到的事!”
“怎麼?”安德海把雙眼睛緊盯在他臉上,先要弄清楚他是不是要搗鬼?
“姓趙的那小子變了卦了,真可惡!”德祿哭喪着臉說,“也不知道他那兒打聽到的消息,六王爺昨兒跟你發那一頓脾氣,趙四已經知道了。
他說:事兒還不知道怎麼樣呢?要看一看再說。
”
一聽這話,安德海勃然變色,但随即想起恭王聲色俱厲的神态,頓時氣餒,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也有點怕!”德祿又說,“這位王爺,那一個惹得起啊?安二爺,運氣不好,咱們大家都小心點兒吧!真的鬧出事來,吃不了兜着走,那時候再來後悔,可就晚了。
”
“哼!”安德海唯有付之冷笑,“好吧,‘看一看再說’!擺着他的,擱着我的,倒要看一看,到底誰行誰不行?”
聽這口風,怕要逼出事故來,德祿心裡有些發慌。
趙四是他的好朋友,雖在這件事上變了卦,可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得要盡力維護他。
而且鬧出事來,自己一定會牽涉在裡頭,更是非同小可!所以他低聲下氣地相勸:“安二爺!大人不記小人過,你賞我一個薄面,千萬高擡貴手。
趙四這小子,不夠朋友,等我來想辦法,總得要從他身上榨些什麼出來。
安二爺,你身分貴重,犯不上跟他較勁。
”
“誰跟他較勁啊!”安德海脫口答說:“我在說别人,跟趙四什麼相幹?”
這兩句話讓德祿又驚又喜,但也不免困惑,如此寬宏大量,不象安德海平日的性情,所以将信将疑地問道:“安二爺,你不是說的反話吧?”
“什麼反話?”安德海想了想,終于忍不住說了句:“你等着瞧好了,不怕他是王爺,我也得碰他一碰!”說完,他撇着嘴,管自己走了。
留下德祿一個人在那裡,越發驚疑不定。
安德海所指的王爺,自然是指恭王,他有那麼大的膽子,敢跟手操生殺大權的議政王碰?而且他也不相信他有那麼大的力量!跟恭王去碰,不等于雞蛋碰石頭嗎?獨自發了半天愣,越想越不能相信,認定安德海隻是一時說說大話,聊以發洩,當不得真。
因此,在那些極熟的朋友的宴聚之中,他把安德海的“大話”當作笑話來說。
然而也有人不認為是個笑話,尤其是那些對恭王不滿的旗營武官,很注意這個消息,認為安德海與恭王的身分,雖談不上“碰一碰”,可是他後面有慈禧太後。
這位太後與恭王不甚和諧,是大家都知道的,如果有她的支持,安德海亦未嘗不能與恭王“碰”一下。
于是,志在倒恭王的那一班人,便經常在談這件事,想要弄清楚,慈禧太後對恭王究竟持何态度?這一班人中,尤其起勁的是蔡壽祺。
他以翰林院編修,新近補上了“日講起居注官”,照例可以專折言事,想找一個大題目,做篇好文章,既以沽名,亦以修怨,為勝保報仇,要好好參倒幾個冤家對頭,消一消心中的惡氣。
機會來了!一個月前——正月十三,正是上燈的那天,河北廣平、順德;河南開封、歸德;山東曹州等地,忽然打雷,又下冰雹,這些反常的現象,多少年來被認為是“天象示儆”,因而朝廷根據禦史的奏陳降旨,說是:“總因政事或有缺失,陰陽未和,緻滋變異,上天示儆,寅畏實深。
惟有加戒怠荒,益加修省;于用人行政,務得其平;其内外大小臣工,亦當交相策勉,共深隻懼,以迓祥和而弭災沴。
”有了這道谕旨,正好作為一個直言政事缺失的緣起。
天象示儆,應在燮理陰陽的宰相,軍機大臣是真宰相,恰好用來攻擊恭王。
但是,蔡壽祺畢竟還有顧忌,打虎不成,性命不保,腳步一定要站得穩,可進可退,才不緻惹火燒身。
盤算了好幾天,決定了一個辦法,先搭上安德海這條線,探明了慈禧太後的意旨再說。
經過輾轉的聯絡,蔡壽祺與安德海搭上了線。
但是,他們并沒有會面,僅僅取得一種默契,安德海知道蔡壽祺要參恭王,而蔡壽祺知道安德海會替他從中調護而已。
奏折是二月二十四送上去的。
安德海事先已得到消息,特别加了幾分小心,當慈禧太後照例在燈下看折時,他寸步不敢離開。
這天西安的折差到京,陝西巡撫劉蓉奏陳的事項甚多,看那些枯澀無味的戰報,是一大苦事。
慈禧太後正昏昏欲睡時,翻開一個折子,觸眼“請振紀綱,以尊朝廷”這一句,頓覺倦眼一開,喊了聲:“來呀!”
安德海是早就在伺候着的,一面高聲答應,一面指揮宮女打水,絞上一把熱毛巾,又換了熱茶。
他自己從“五更雞”上的小銀鍋裡,把煨着的燕窩粥,倒在碗裡,親自捧上禦案,順便偷望了一眼,慈禧太後看的正是蔡壽祺的那個折子。
那個洋洋三千言的奏折,分做兩大部分,前面曆數“紀綱壞”的事實,攻擊雲貴總督勞崇光、四川總督駱秉章、兩江總督曾國藩、陝西巡撫劉蓉、總理衙門通商大臣,前任江蘇巡撫薛煥,以及湘軍的曾國荃、李元度等等,還有許多軍功出身的監司大員,指陳失職之處而以朝廷“不肯罷斥”、“不複追究”、“不加诘責”、“不及審察”、“未正典刑”為紀綱所以而壞的緣由。
然後作了這一部分的結論:
“似此名器不貴,是非颠倒,紀綱何由而振?朝廷何由而尊?臣不避嫌怨,不畏誅殛,冒死直言,伏乞皇太後皇上敕下群臣會議,擇其極惡者立予逮問,置之于法;次則罷斥。
其受排擠各員,擇其賢而用之,以收遺才之效。
抑臣更有請者,嗣後外省督撫及統兵大臣,舉劾司道以下大員,悉下六部九卿會議,衆以為可,則任而試之;以為否,則立即罷斥,庶乎紀綱振而朝廷尊也。
”
看到這裡,慈禧太後用個水晶鎮紙,往蔡壽祺的奏折上一壓,剛把茶碗端起來,安德海輕捷地踏上兩步,伸手把她的碗蓋揭了起來。
她便順口問道:“你知道有個叫蔡壽祺的翰林嗎?”
“奴才聽說過,是江西人。
”
“喔!”她啜了口茶又問:“這個人怎麼樣?”
“挺方正,挺耿直的。
”
“你怎麼知道?”
這一問出乎安德海的意外,不過他一向有急智,不慌不忙地答道:“他從前在多大人多隆阿營裡辦過文案。
跟旗營裡的武将很熟,奴才是聽那些人說的。
”他知道慈禧太後對勝保的印象極壞,所以把蔡壽祺的經曆改了一下,說在多隆阿營裡當過差使。
慈禧太後放下茶碗,點點頭說:“這姓蔡的,說的話倒有點兒見識。
不過……。
”她停了下來,終于輕輕自語,“我要把他這個折子發了下去,可有人饒不了他。
”這當然是指恭王。
蔡壽祺的折子裡,雖未直接提到他的名字,但意思間指責恭王攬權包庇是很明顯的。
看看是時候了,安德海小心翼翼地說了句:“奴才不知道主子說的是誰的折子?不過,奴才勸主子,還是把折子發下去的好。
”
“這是為什麼?”
“奴才怕六爺會來要‘留中’的折子,那就不合适了。
”聽他這一說,慈禧太後勃然生怒,“噢!”她說,“會有這種事?”
于是安德海裝出惶恐的神氣說:“奴才太過于膽小了。
六爺……,再怎麼樣,也不敢跟肅順學啊!”
這吞吐其詞的語氣,加上肅順的前車之鑒,慈禧太後不能不疑懼,“六爺怎麼樣呀?”她問。
“奴才不敢說。
”
“有什麼不敢說的?”慈禧太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