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不得于時,上不能問諸天,下不能告諸人,悲憤鳴邑,而作穢言以洩其憤也。
雖然,上既不可問諸天,下亦不能告諸人,雖作穢言以醜其仇,而吾所謂悲憤鳴邑者,未嘗便慊然于心,解頤而自快也。
夫終不能一暢吾志,是其言愈毒,而心愈悲,所謂&ldquo含酸抱阮&rdquo,以此固知玉樓一人,作者之自喻也。
然其言既不能以洩吾憤,而終于&ldquo含酸抱阮&rdquo,作者何以又必有言哉?曰:作者固仁人也,志土也,孝子悌弟也。
欲無言,而吾親之仇也吾何如以處之?欲無言,而又吾兄之仇也吾何如以處之?且也為仇于吾天下萬世也,吾又何如以公論之?是吾既不能上告天子以申其隐,又不能下告士師以求其平,且不能得急切應手之荊、聶以濟乃事,則吾将止于無可如何而已哉!止于無可如何而已,亦大傷仁人志土、孝子悌弟之心矣。
展轉以思,惟此不律可以少洩吾憤,是用借西門氏以發之。
雖然,我何以知作者必仁人志士、孝子悌弟哉?我見作者之以孝哥結也。
&ldquo磨鏡&rdquo一回,皆《蓼莪》遺意,啾啾之聲刺人心窩,此其所以為孝子也。
至其以十兄弟對峙一親哥哥,未複以二搗鬼為緩急相需之人,甚矣,《殺狗記》無此親切也。
閑嘗論之:天下最真者,莫若倫常;最假者,莫若财色。
然而倫常之中,如君臣、朋友、夫婦,可合而成;若夫父子、兄弟,如水同源,如木同本,流分枝引,莫不天成。
乃竟有假父、假子、假兄、假弟之輩。
噫!此而可假,孰不可假?将富貴,而假者可真;貧賤,而真者亦假。
富貴,熱也,熱則無不真;貧賤,冷也,冷則無不假。
不謂&ldquo冷熱&rdquo二字,颠倒真假一至于此!然而冷熱亦無定矣。
今日冷而明日熱,則今日真者假,而明日假者真矣。
今日熱而明日冷,則今日之真者,悉為明日之假者矣。
悲夫!本以嗜欲故,遂迷财色,因财色故,遂成冷熱,因冷熱故,遂亂真假。
因彼之假者,欲肆其趨承,使我之真者皆遭其荼毒。
所以此書獨罪财色也。
嗟嗟!假者一人死而百人來,真者一或傷而百難贖。
世即有假聚為樂者,亦何必生死人之真骨肉以為樂也哉!
作者不幸,身遭其難,吐之不能,吞之不可,搔抓不得,悲号無益,借此以白洩。
其志可悲,其心可憫矣。
故其開卷,即以&ldquo冷熱&rdquo為言,煞末又以&ldquo真假&rdquo為言。
其中假父子矣,無何而有假母女;假兄弟矣,無何而有假弟妹;假夫妻矣,無何而有假外室;假親戚矣,無何而有假孝子。
滿前役役營營,無非于假景中提傀儡。
噫!識真假,則可任其冷熱;守其真,則可樂吾孝悌。
然而吾之親父子已荼毒矣,則奈何?吾之親手足已飄零矣,則奈何?上誤吾之君,下辱吾之友,且殃及吾之同類,則奈何?是使吾欲孝,而已為不孝之人;欲弟,而已為不悌之人;欲忠欲信,而已放逐讒間于吾君、吾友之則。
日夜咄咄,仰天太息,吾何辜而遭此也哉?曰:以彼之以假相聚故也。
噫嘻!彼亦知彼之所以為假者,亦冷熱中事乎?假子之子于假父也,以熱故也。
假弟、假女、假友,皆以熱故也。
彼熱者,蓋亦不知浮雲之有聚散也。
未幾而冰山頹矣,未幾而閥閱朽矣。
當世驅己之假以殘人之真者,不瞬息而己之真者亦飄泊無依。
所為假者安在哉?彼于此時,應悔向日為假所誤。
然而人之真者,已黃土百年。
彼留假傀儡,人則有真怨恨。
怨恨深而不能吐,日釀一日,蒼蒼高天,茫茫碧海,吾何日而能忘也哉!眼淚洗面,椎心泣血,即百割此仇,何益于事!是此等酸法,一時一刻,釀成千百萬年,死而有知,皆不能壞。
此所以玉樓彈阮來,愛姐抱阮去,千秋萬歲,此恨綿綿無絕期矣。
故用普淨以解冤偈結之。
夫冤至于不可解之時,轉而求其解,則此一刻之酸,當何如含耶?是憤已百二十分,酸又百二十分,不作《金瓶梅》,又何以消遣哉?甚矣!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上不能告諸天,下不能告諸人,悲憤嗚邑,而作穢言,以洩其憤。
自雲含酸,不是撒潑,懷匕囊錘,以報其人;是亦一舉。
乃作者固自有志,恥作荊、聶,寓複仇之義于百回微言之中,誰為刀筆之利不殺人于千古哉!此所以有《金瓶梅》也。
然則《金瓶梅》,我又何以批之也哉?我喜其文之洋洋一百回,而千針萬線,同出一絲,又千曲萬折,不露一線。
閑窗獨坐,讀史、讀諸家文,少暇,偶一觀之曰:如此妙文,不為之遞出金針,不幾辜負作者千秋苦心哉!久之心恒怯焉,不敢遽操管以從事。
蓋其書之細如牛毛,乃千萬根共具一體,血脈貫通,藏針伏線,千裡相牽,少有所見,不禁望洋而退。
迩來為窮愁所迫,炎涼所激,于難消遣時,恨不自撰一部世情書,以排遺悶懷。
幾欲下筆,而前後拮構,甚費經營,乃擱筆曰:&ldquo我且将他人炎涼之書,其所以前後經營者,細細算出,一者可以消我悶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