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奔。
奔來奔去,奔進眼的,除了幹渴,便是一地的苦焦,一地的茫然。
是的,茫然。
從國家科研機構作為新銳力量選派到銀城擔任副省級高官的周曉哲第一次将民生這個詞擺在了沙灘上,擺在了幹渠沿上。
如果說以前他領悟的民生這個詞是理論的,是教條的,那麼此刻,這個詞就活生生跳在他眼前,真實、揪心、疼痛,而且有一股巨大的反問力量。
是的,他不得不面對這樣的诘問:到底什麼是民生,對民生的關懷該以怎樣的方式體現?
他一時無法回答,這問題的确不好回答。
但他必須得回答。
周曉哲在後來寫給省委和中央的信中有這樣一句話:“我們的政策都是從體現關懷這一角度制定的,就政策本身而言,并沒有太違背現實的地方,可為什麼政策指導下的現實治理,卻跟我們的目标越來越遠?”
盡管他的話還是充滿着書生氣,但比之剛來到銀城,剛坐上副省長的位子,這裡面已很有了一股味兒,一股站在底層回望高層的味兒。
他在後來的請辭信中也有一句話,這話似乎更耐人尋味:“我真的不适合在這位子上繼續幹下去,因為我發現,我付出半生努力的學問跟我遭遇到的現實是那麼的不相容,到底是現實錯了還是我曾追求的學問錯了,我得先把這個問題搞清楚。
”
不論周曉哲發出怎樣的歎喟,他都得先把沙漠水庫的事情解決掉。
這事到底該怎麼解決?
會場的氣氛冷極了,跟外面火熱的場景相比,會場的空氣就有點兒寒。
所有到會人員已對上遊放水拯救沙漠水庫失去信心,而且對當初的這一思路提出質疑。
上遊蓄水難道就為了不讓沙漠水庫幹涸,就為了給沙漠水庫救急?沙漠水庫為什麼不能幹,我們是怕它幹涸後的政治影響還是對沙鄉三十萬人口的影響?
問題都很尖銳,也都切中要害,但問題顯然不是在這個會議上能解決的。
周曉哲差點兒一灰心就說:“還是讓它幹吧,興許,讓它幹才是最合理的。
”又一想自己的身份,硬忍着沒說。
就在這節骨眼上,一條更壞的消息傳到了會場。
五佛出事了!
跟萬噸造紙廠臨近的沙河鎮下四壩村,二十多号人喝了河裡流下來的水,中毒了!
江長明跟着周曉哲風塵仆仆趕到下四壩,沙河邊的情景把他們吓呆了。
就見不太寬的河谷裡,流淌的全是紅水,污紅,黑紅。
縣上的幹部說,水剛流下來時,是清的,但到了中午,就變成這樣。
沙河兩岸,橫陳着中毒死去的雞、豬、羊,還有幾峰駱駝。
中毒的村民已被緊急送往縣醫院,正在施救。
現場已被封鎖起來,負責值勤的是五佛一位副縣長,還有公安局兩位領導。
周曉哲簡單問了些情況,就急着往醫院去。
江長明悄聲說:“應該先去造紙廠看看。
”
不用調查,江長明就敢肯定,罪魁禍首就是造紙廠的污水。
造紙廠的污水是通過一條暗溝排放在沙河的,由于沙河幹涸,已經有兩年多沒看到水了,污水排放後,很快被滲漏了,加之天氣如此熱,單是蒸發就能蒸發不少。
加上這一帶又比較偏僻,所以人們平時是很少注意到污水。
就算看見了,也不覺得那有啥稀奇。
水嘛,有清就有渾,人都有好壞之分哩,生在這窮鄉僻壤,你還怕看見髒水?但污染,已經很嚴重,這從附近河岸石頭的顔色上就能看出來。
試想一下,石頭都能腐蝕得變了色,何況一個人!這次上遊放水,下四壩村年輕的村長狗剩兒帶着幾個人,愣是将總幹渠的三号放水閘打開,讓水往沙河流。
沙河再見不着水,兩邊的樹不但一棵也保不住,這大片的秋田,還有一村的牛羊,怕都是個問題哩。
誰知,水剛流到村口,就有村民往水窖裡引水。
水窖本來是為牲畜飲水準備下的,水一緊,就有人家喝起了窖裡的水。
殘存在河床的污染源就這樣被帶進了村民家。
一行人來到造紙廠,廠區裡靜靜的,看不見人影。
好不容易找到門衛,說是廠子一直停着,就留着三五個人,看廠子。
江長明覺得蹊跷,據他掌握的消息,幾天前這裡還在生産,怎麼能說一直停着呢?
周曉哲正想問話,跟進來的村民已跟門衛吵起架來,說是昨晚廠子還在生産,怎麼一中毒,立馬兒就沒了人影?
門衛争了幾句,不争了,任憑村裡人怎麼罵,就是不開口。
周曉哲打消了了解情況的念頭,跟江長明說:“還是先去醫院吧。
”
路上,周曉哲問江長明:“知道造紙廠的老闆是誰嗎?”
“怎麼不知道,怕是這村裡的羊都知道,周宏年,大名鼎鼎的企業家。
”
周曉哲沒再說啥,興許,他也在想同一個問題,為什麼三令五申不許辦的事,有些人總是能辦成,還辦得大張旗鼓?
來到醫院,五佛縣長面色沉痛地說,眼下已死了兩個人,村長狗剩兒的爹,還有五保戶老奎。
話還沒說完,就見狗剩兒帶着村人,氣洶洶湧進醫院,眨眼工夫,醫院辦公大樓前,就已搭起了靈堂,擺滿了花圈。
這場突發事件像是導火索,迅疾點燃了一場熊熊大火,火勢蔓延,不可控制,一下就把沙縣乃至五涼給點着了。
後來點着的,還有很多個跟環保有關的單位,當然跑不了沙漠所。
這個秋天到冬天,甚至第二年春天,胡楊河流域都處在驚心動魄中。
沒有人再敢遮掩什麼,更沒有人再犯愚蠢的一手遮天的錯誤,當然,就算想遮,也遮不了。
天畢竟不是誰能遮住的,誰有那麼大力量啊,真正的力量,還是來自于大地。
當大地發了怒,當大地徹夜不甯地鳴叫,那種聲音,是能讓任何一個生靈都感到恐懼的。
是的,恐懼。
沒有比這兩個字更能形容當事人的感受,他們終于怕了,也抖索了,在狗剩兒他爹和五保老人老奎以及後來不幸又死去的三個靈魂面前,他們慢慢地,低下了頭顱。
那曾是多麼高貴的頭顱啊,沒想竟垂在五個普普通通的靈魂面前。
越普通的靈魂,越是接近大地的靈魂。
此後很長的日子裡,人們都在議論這件事,議論的焦點,無非有二:如果老奎他們不中毒,這個碩大的蓋子會不會被揭開,白俊傑龍九苗還有周宏年他們,會不會這麼快就垂下頭?可能不會,很多人這麼說。
還有,如果老奎他們不中毒,胡楊河的治理,會不會被猛地提到重要議事日程上?那家據說貸款一個多億建起的造紙廠,會不會真的被炸掉?那可是白花花的票子呀,多心疼。
議論歸議論,日子還得繼續。
一件無可奈何的事是,沙漠水庫幹了,沒到冬天,五佛那座可憐的小水庫也幹了,上遊幾座水庫,也開始告急。
如果不是老天爺開恩,趕在秋末落下一場透雨,怕是整個流域,都要幹掉。
老天爺真的就開恩麼?
沒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