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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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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私生活。

    ” “什麼?” “外國人對私生活感興趣,我也對他們的私生活感興趣,那個下午彼此交流得很愉快。

    ” 幹部小看了喬雪,誰也小看了喬雪,問來問去,喬雪還是那些話。

    後來她被帶到了更大的幹部那兒,這次喬雪發火了:“怎麼,你們也對我的私生活感興趣?” “……” 追查不了了之。

    接下來,專家隊撤走,迎接工作宣告結束。

    有消息說,這事鬧得很多方面好沒面子,隻能草草收場。

    喬雪被送回學校,有關方面責成校方對其進行批評教育。

    喬雪卻接近瘋狂地說:“我要退學,早知道當專家那麼窩囊,打死我也不念這書!” 銀城醫院,玉音的生活卻是另番樣子。

     玉音堅持要将姑姑送進銀城醫院,并不僅僅是因了喬雪跟肖依雯這層關系,她是煩沙縣那種做法。

    當名目繁多的各色關懷洶洶湧進那間病房時,玉音心裡突然跳出一個怪誕的想法:這還是我的姑姑嗎?的确不是。

    從某一刻開始,牛棗花不再是牛棗花,她成了一個符号,成了一個必須引起沙縣各方關注的新聞人物。

    甚至,有人将她的救治上升到政治高度。

    天啊,姑姑有這麼偉大,這麼值錢?玉音惶恐了,不安了,在父親牛根實和母親蘇嬌嬌的一片得意裡,玉音開始讓自己清醒。

    她想起了以往的日子,漫天風沙中,姑姑拖着疲憊的身子,憂傷地跋涉在幾道沙梁子之間,那個時候沒有關懷,連句問候的話也沒。

    如果有,也不是來自沙縣,不是來自父親牛根實,而是來自那個叫鄭達遠的男人。

    好幾個假期,玉音都看見,陪姑姑在沙窩鋪種樹育樹的,就一個鄭達遠。

    那個冬天,沙漠破例地落了一場雪,那雪好美,覆蓋了沙漠,覆蓋了草叢,也覆蓋了遠遠近近的村落,世界隻剩了雪,美白美白的雪。

    那個冬天玉音才上大一,故鄉在她的心裡,還很聖潔,還很讓人留戀。

    落雪的那個早上,母親蘇嬌嬌讓她跟着哥哥玉虎去抓鴿子,蘇嬌嬌愛吃鴿子,饞得很,天上飛過一隻鴿子她都要咂半天嘴。

    好不容易落場雪,蘇嬌嬌當然不肯放過機會。

    沙灣村的人都知道,一落雪,就是抓鴿子的好機會,在枯井裡,在麥場上,隻要平日有鴿子的地方,你拿個竹篩子,抓幾把秕谷子,準能抓到鴿子。

    玉音那天真是抓到了鴿子,好幾隻哩。

    後來,後來她想起了姑姑,想得很突然。

    天呀,這厚的雪,姑姑她…… 有了這想,玉音就再也耐不住了,急得很,硬是嚷着要進沙漠,要看姑姑。

    哥哥玉虎氣得罵:“就你有姑姑,媽想吃鴿子,你能不能少提你姑姑!”玉音不管,扔下篩子就往沙窩鋪這邊跑。

    那天是拾草陪她去的,拾草回娘家,瞎仙卻到羊路唱賢孝去了,還病在了羊路。

    拾草一宿未合眼,天亮後也不管雪薄雪厚,一頭就紮進了雪裡。

    走了沒多久卻記起兩個娃還在娘家炕上睡着哩,忘了給着吃早飯,隻好掉頭回來。

    二次上路,就跟玉音碰在了一起。

    兩個人結伴,路就不那麼遠了。

    大中午,她們碰見老羊倌,就是六根的爹。

    老羊倌看見玉音,隔着老遠就喊:“娃,你可來了,快去,快去呀,你姑跟那個男人,打起來了。

    ”玉音跌跌撞撞,雪裡滾雪裡爬,總算趕天黑前到了沙窩鋪。

    老遠的,就望見紅木小院的門敞開着,幾隻雞在雪地裡覓食,那隻大黃狗卧在院門旁的草堆上,警惕地豎着耳朵。

     玉音站在雪中,突然就不敢往前邁步子了。

    不知為什麼,每次到沙窩鋪,她都會有這種怪怪的恐懼。

    說不清恐懼什麼,反正會恐懼。

    她顫着,抖着,呼吸格外的緊,心幾乎要跳出來。

    遠處的雪,近處的沙,還有院門前那棵歪脖子樹,樹下覓食的幾隻老母雞,仿佛都成了她夢境的複活,成了她生命的某種暗示。

    是的,夢。

    玉音在那一刻忽然就記起了夢,在随風逝去的二十多個歲月裡,她做過太多關于沙窩鋪的夢,她像是把自己的什麼遺忘在這裡了,醒時拿不走,就等夢中。

    可夢中她更拿不走,那層層疊疊的夢,那比沙漠更蒼茫更渾沉的夢,反把她牢牢地囚禁在了沙窩鋪。

     哦,沙窩鋪。

     玉音在那一天,突然有了詩情,真是一件不敢想象的事。

     恐懼稍稍消逝了一點兒後,她看見了那個男人。

    鄭達遠頂着一頭霧氣打院裡走出來,把一片迷蒙帶給她。

    真的是霧氣,玉音那一天的感覺準極了,能在白花花的太陽下看到那層氣,還能一下想到是霧氣,可見,那一天的白雪是給了她靈感的。

    隻是,後來她才明白,那不是霧氣,那是煙。

    鄭達遠是給姑姑生爐子,大約柴濕着,怎麼也點不着,結果就在自己的頭發裡藏了迷迷蒙蒙一層煙。

    鄭達遠起先沒看見玉音,他的心情肯定壞透了,一出院門,就氣急敗壞沖歪脖子樹下幾隻老母雞發脾氣,差點兒一腳将一隻雞踢上樹。

    好在他很快就擡頭朝玉音這邊望了,這一望,雪中的兩個人就都傻了。

     玉音确信那天是自己先傻的。

    她本來是恨着鄭達遠的,這個男人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進入她的心靈,而且到現在還頑固地占據着位置,驅都驅不掉。

    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叫他鄭叔叔,等大了一點兒,大約是過了七歲,就跟着村子裡的拾草她們喚他鄭老頭,後來再大點兒,就直接換成了老鄭頭。

    每換一次稱謂,姑姑的臉色就變暗一次,那種暗不是寫在臉上的,是寫在姑姑心裡,别人發現不了,玉音卻能感覺出。

    她就不明白,姑姑為什麼能允許别人這麼喚他,自己一喚,她卻要無端地脾氣變壞?玉音将這筆賬記在了老鄭頭頭上,這跟父親牛根實和母親蘇嬌嬌有關。

    沒有哪個孩子的成長會跟父母無關,父母對世界的好惡直接決定着孩子對世界的态度,大到一個人,小到一件事,孩子的好惡都來自于這裡。

    大約是父母對老鄭頭太恨了,玉音心裡,就很難對他好起來。

    玉音本打算是将他繼續恨下去的,這個男人太霸道了,他有家有城市,還有那麼好的工作,卻偏要賴在沙窩鋪不走。

    母親蘇嬌嬌說,他是附在姑姑身上的鬼魂,遲早要把姑姑的命要掉。

    父親牛根實則說,他是個天上落下的掃帚星,偏巧砸在姑姑頭上了,姑姑這輩子,不受他的難,難!玉音認為父母說得對,她甚至認為,他是個厚顔無恥的掃帚星,他是想讓姑姑一輩子白為他服務哩。

     玉音那時候已經知道他是個專家,治沙種樹的專家,還知道他的很多成果都跟沙窩鋪有關,是沙窩鋪成就了他。

    可姑姑得到了什麼呢?可憐的姑姑,老實的姑姑,向來不知道為自己争什麼的姑姑。

     但在那一天,确切地說,就是跟鄭達遠目光相對的那一刻,玉音心裡突然沒了恨,真的沒,好生奇怪啊,怎麼就能在瞬間沒了恨呢?玉音心裡升起的,也是一股霧,真的是霧,袅袅的,跟太陽照在雪地上一樣,晶晶燦燦中,就有了一股霧氣。

    動着,舞着,跳躍着,盤旋着,就把心給包裹了起來。

     包裹了起來。

     玉音後來才明白,是那個男人打動了她。

    試想一下,這冰天雪地,這荒漠野灘,有誰願意守着一個瘋婆子?是的,那時候的姑姑簡直就是一個瘋婆子,思想瘋,行動瘋,說出的話,更瘋。

    瘋得一沙灣村的人都不敢跟她打交道了,瘋得沙灣村的人都不敢讓她回村子了。

    夜裡吓唬小孩兒,實在沒招了,就說:“再哭,再哭把你抱給瘋婆子去!”那孩子立馬兒就沒了聲,真的,很靈驗,包括拾草都試過這方兒,靈。

     一個孤魂,一個讓玉音時時刻刻放不下心的孤魂,居然有人陪她吵架,居然有人在雪後替她生爐火。

    而且,那人的樣子,哪像個專家,分明就是個…… 玉音撲哧一聲就給笑了。

     鄭達遠也笑了。

     那是他們第一次面對面的笑。

     那是他們第一次為對方綻出笑,很燦爛,很明亮,跟陽光一個顔色。

     也是在那次,玉音知道了姑姑很多事兒,有些事兒,難,真難,難得幾乎讓一個女人沒法撐過去,隻有變瘋。

    幸虧有他。

     後來玉音才明白,人的一生,注定有些災難要你獨自去承受,注定有些寂寞讓你一個人去品味。

    也是在後來,她漸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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