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頭頸這樣容易斷,可能本來真的有裂縫,但瑞英隻說他“不老實”,輕輕的責備一句話就拉開了。
月雲小小的臉上現出了一點點笑容,大大的放心了。
宜官心中落了實,找到了這一場災禍的原因,不再是莫名其妙、毫沒來由地忽遭打擊。
他知道是一個陌生人的“不老實”,不是身邊親人瞞騙他、欺負他,于是安心了。
拿起床邊一本昨天沒看完的小說來看,是巴金先生的小說,他哥哥從上海買來的,不知是《春天裡的秋天》,還是《秋天裡的春天》,說一個外國小男孩和馬戲團的一個多久,就給大人硬生生地拆開了,不許他們兩人再在一起玩。
宜官看着看着,心裡感到一陣陣沉重的凄涼,帶着甜蜜的凄涼,有點像桌上那盆用雨花石供着的水仙花,甜甜的香,香得有些寂寞和傷心。
水仙還沒有謝,但不久就會憔悴而萎謝的。
瑞英見宜官臉上流下了淚珠,以為他還在為瓷鵝斷頸而難過,輕輕拍着他的背,低聲哼唱:“宜官宜官乖官官……”(三)
月雲把一隻銅火爐移近到宜官身邊,好讓他溫暖一些。
宜官在朦朦胧胧中看到月雲黃黃的臉,想到了媽媽在月雲初來時的說話:“人倒是端正的,也沒有跷手跷腳,就是鄉下沒啥吃的,養得落了形,又黃又瘦,快十歲了,還這樣矮……”月雲的媽媽全嫂說:“少奶奶,我們苦人家,吃飯有一頓沒一頓的。
镬子裡飯不夠,總是讓她爸爸和哥哥先吃,男人吃飽了,才有力氣到田地裡做生活。
我……我吃少了飯不生奶水,小娃子沒奶吃要餓死,所以……所以學雲常常吃不飽,熱天裡還沒割稻時,米缸裡沒米,學雲成天不吃飯……:宜官的媽媽歎氣說:“真是罪過……”宜官斜眼瞧着學雲,說:“學雲不肯吃飯,調皮,不乖……”全嫂說:“官官啊,學雲不是不肯吃飯,是想吃沒得吃。
”宜官有時不高興了,就不肯吃飯,表示不滿,最長久的一次,是因為媽媽給他做的拖鞋上繡的蝴蝶不好看,蝴蝶翅膀隻繡一條邊線就算了事,不像二伯父家靜姐姐的拖鞋,蝴蝶的翅膀用不同顔色繡了實地,好看得多,後來媽媽央靜姐姐繡了兩塊實地蝴蝶的鞋面,宜官才高高興興地笑了。
在他不肯吃飯的時候,媽媽和瑞英常說他“不乖,調皮”,他以為學雲不吃飯,也是像他一樣使小性兒搗蛋。
學雲是原來的名字。
她爸爸初次領着她來宜官家裡時,宜官的爸爸說:“學雲的名字,聽起來好像是嶽雲,那是嶽爺爺的公子,冒犯不得,不如改作月雲。
”她爸爸連忙陪笑說:“好,好,少爺改得好,我們鄉下人不懂事。
”在那小鎮一帶,“學”字和“嶽”字幾乎相同,嶽飛嶽爺爺是在杭州就義的,杭州離那小鎮不遠,嶽爺爺很受當地人尊敬崇拜。
從此之後,學雲就改成了月雲。
在江南這一帶,解放之前,窮苦的農民常将女兒賣或押給地主家或有錢人家做丫頭。
小姑娘通常是十一二歲,可以做一點輕松家務了;八九歲的也有。
賣是一筆賣斷,一百多塊或兩百多塊銀元,看小姑娘的年紀,以及生得好不好,人是不是聰明機靈,手腳是否伶俐而定;押是八九十塊或六七十塊銀元,通常父母在十年後領回,但押的錢要歸還。
等于向主人家借一筆錢,不付利息,小姑娘是抵押品,在主人家做工,由主人家供給衣食,沒有工錢。
雖說是押,但貧農到期通常沒錢贖還,不管是賣還是押,小姑娘十八九歲或二十歲了,主人家往往會做主将她嫁到鎮上或嫁給别的佃戶、長工,能收多少聘金就收多少。
如果是買的,幾乎像是奴隸,小姑娘傷痛病死主人家沒有責任。
押的丫頭地位略好,雖然主人家常常打罵,有時罰餓飯,但有什麼事要去和她父母商量,倘若不幸生病死了,往往會釀成重大糾紛,主人家少不免要賠一筆錢。
月雲是押的,她父母愛她,不舍得賣。
宜官的媽媽說她又黃又瘦,長得很醜,不值得買。
(四)
宜官在睡夢中似乎變成了書中那個外國小孩,攜着馬戲團小女孩的手,兩人快快樂樂地在湖邊奔跑,那個小女孩好像是月雲,笑聲很好聽。
他很少聽到月雲笑,就是笑起來,聲音也決沒有這樣柔嫩好聽。
兩人見到湖裡有許多白色的鵝,白色的羽毛飄在碧綠的湖水上。
這些白鵝慢慢排成了兩排,隔着柳樹相向而對,頭頸一伸一縮,好像是在行禮。
宜官做個鬼臉,唱了起來:“先生們,再會吧!小朋友,再會吧……”他忽然聞到一陣陣甜香,是烘糖年糕的香氣,睜開眼來,見月雲拿着一隻碟子,送到他面前,笑眯眯地說:“宜官,吃糖年糕吧。
”
快過年了,宜官家已做了很多白年糕和糖年糕。
糖年糕中調了白糖和蜂蜜,再加桂花,糕面上有玫瑰花、紅綠瓜仁以及核桃仁。
月雲揭開了火爐蓋,放一張銅絲網罩,把糖年糕切成一條一條的烘熱。
年糕熱了之後,糕裡的氣泡脹大開來,像是一朵朵小花含苞初放。
宜官接過筷子,吃了一條,再夾一條提起,對月雲說:“月雲,伸出手來!”月雲閃閃縮縮地伸了右手出來,左手拿過一根竹尺,遞給宜官,眼中已有了淚水。
宜官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