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這一趟看病,她真是欠下不少人情,玉音心裡尋思着,這情,一定要還,哪怕還一輩子,也要還。
遠遠地看見沙窩鋪,棗花眼裡的淚就出來了,由不得自己。
她原想經過這一場生死,自己對沙窩鋪,會看得淡些。
哪知,一聞見滾滾沙浪,一嗅見紅柳的味兒,她的心,就撲撲騰騰跳了。
她抓住玉音的手,死死地抓住,生怕玉音将她甩半路上,她到不了沙窩鋪。
看見那股沙塵,羊倌六根抛下手裡的水桶,就往紅木房子跑,邊跑邊喊:“沙丫頭,沙丫頭,快出來,她們來了。
”
沙沙懶洋洋的,無精打采得很。
這個春天,沙沙很少到林子裡幹活兒,先是說幫尚立敏整理資料,翻了幾天資料,就喊頭痛。
鄭達遠留下的那些東西,簡直天書一般,這東西也可能隻有尚立敏能看懂,反正沙沙是越看越頭痛。
後來又說要跟着小常搞育種,育了沒半天,臉上就起了皮。
雖是春日,沙漠的太陽卻遠比省城的毒,加上她那靠美容霜養護的皮膚,哪經得住曬。
她照着鏡子,幹号了一個小時,又跟江長明嚷着回省城。
江長明剛說了聲:“回就回,你以為誰想留你?”她就叫了:“江長明,你不能這樣待我,人家為你,把啥都舍出來了,你怎麼還是惡狠狠的态度。
”
江長明懶得理她,理也理不出個結果,沙沙見吵鬧不出個啥,就又悄悄去找常八官,想在常八官那邊謀個不用曬太陽的活兒。
哪知常八官一看見她來,吓得就往沙梁子那邊跑。
氣得她直跺腳,“我又不是鬼,你們這麼怕我幹什麼?”
“你不是鬼我還是鬼,你看看,一個沙窩鋪,叫你折騰得雞飛狗上牆。
”六根在後面說。
“死六根,你說句好聽的行不?雞呢,狗呢,你找給我看!”
嚷了幾天,江長明洩氣了,心灰至極地道:“行,你愛幹啥幹啥去,隻要不幹擾别人就行。
不過話說好了,不幹活兒,少跟我要工資。
”
“不要就不要!”
沙沙哪是為工資來的,這些年,大手大腳花錢無數,哪還對那幾個小錢感興趣。
反正她把一生已寄托到江長明身上,隻要不攆她走,工資不工資無所謂。
這樣,她就心安理得躺在紅木房子裡,等愛情開花,然後結果。
一聽六根叫,沙沙知道棗花她們是真來了,她心裡有點兒虛,畢竟,這是人家的地盤,不是天下每個人都像江長明一樣,能容得了她。
她正尋思着要不要拿東西走人,棗花跟玉音已進了院。
看見棗花的一瞬,沙沙有點兒發顫,真的是發顫。
沒來由的,就對棗花生出一種畏懼。
這種感覺很怪。
後來很多個日子,沙沙都在想,為什麼要怕她呢,她有什麼可怕的?我沙沙長這麼大,自以為天不怕,地不怕,怎麼偏偏就要怕一個沙鄉女人?!’
棗花的目光盯在沙沙臉上,老遠地,她就看見了她,這個年輕的女孩兒以奇特的方式捉住了她的眼睛,讓她無法在短促間把目光拿開。
也許是天意,也許她心裡原本就一直擔心着,會有這麼一天,一個年輕的城裡女孩兒突然找到沙窩鋪,找到她的紅木小院。
棗花甚至已經主觀地認定,就是她了,她終于來了,終于找上門來了。
“你……”她的嘴唇顫動着,很是惶恐地問出一聲。
“她是江專家的女朋友。
”六根趕忙答,還硬學城裡人的口氣,把對象改成了女朋友。
棗花哦了一聲,有些不忍地,帶着懷疑地,将目光挪開。
玉音也是有些吃驚,不明白沙沙咋在姑姑院裡,目光跟沙沙相碰的一瞬。
她記起了悲情騰格裡的那一幕。
不過玉音沒敢多想,她的心思在姑姑身上,下車到現在,她的雙手一直攙着姑姑,心也在為姑姑緊着。
見六根傻愣着,她說:“進屋啊,都站在院裡做什麼?”
“進屋,快進屋,看我這豬腦子,還沒老就給糊塗了。
”六根邊打岔話,邊到前面開門去了,順便跟沙沙擠了擠眼睛,示意她趕快離開。
屋子裡擺滿了沙沙的東西,亂七八糟,不忍目睹。
皮箱,手包,紙袋子,換下來沒洗的衣服,總之,滿屋子都是,好像她才是這屋的主人,棗花跟玉音,反倒是前來做客的。
六根邊收拾,邊拿話遮掩,心裡卻恨着沙沙。
棗花沒說啥,掃了屋子一眼,原又把目光擡起來,緩緩地,定在了院裡呆站着的沙沙身上。
這一次,她望得更久,若不是玉音連着催她,她可能還要望上一陣。
這一天的沙窩鋪有些熱鬧,人們輪番往紅木小院來,一撥兒接一撥兒,把兩間屋子還有小院擠得熱騰騰的。
六根又是忙着招呼外人。
又是不停地跟棗花問看病的情況,等把方勵志他們還有常八官這邊的人全都打發走,他的身上早已濕透了汗。
後來他獨自在廚房裡燒水,才發現,身上出的,竟是冷汗。
“好險啊,差點兒就給穿幫。
”他想。
“可紙裡頭總歸包不住火,往後,咋個遮掩哩?”他又想。
夜濃星稠,六根孤獨地坐在沙梁子上,心裡裝滿了愁事。
六根的愁絕不是杞人憂天,也不是尚立敏罵的那樣,“豬腦子”“神經病”,他是真愁,愁得很,愁得快要發瘋了。
六根不隻是愁沙沙,沙沙這種沒心沒肝的女人,他愁一會兒就不愁了,他愁的是音丫頭,音丫頭才是他最大的一塊心病。
天啊,她咋還不知道呢?六根原想,這麼長時間。
音丫頭應該知道了。
可她不知道,天啊,她不知道。
這下難辦了。
白日裡六根六神無主,不是丢東就是落西,好幾次打翻了杯子,惹得玉音直沖他翻白眼。
不是因了沙沙,還是因了玉音。
六根現在是看不成玉音,一見她,心就亂,就瞠瞠,那個晚上在紅木房子裡看到的東西就嘩地跳出來,吓他。
這丫頭啊,傻,人太實在了,咋就一點兒也不會察顔觀色哩?秃頭上的虱子,明擺着哩,她咋就看不見?她看見多好,她要是自己察覺到,自己把事情整明白,六根就能多少輕松些。
至少,不用再為遮掩犯愁了。
你真是不知道,遮掩一項事兒有多難。
常八官那天就罵他:“六根,你個羊日,你是沒事自己找事,這回我看你咋個遮掩?”常八官其實比他還怕,音丫頭的事是他一手弄的,他遮掩了幾十年,一提音丫頭,他的頭皮就麻,身子骨就起冷風,他比六根還害怕面對現實。
坐着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