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聽言,大驚失色,半晌無言。
這王婆回報雲離守。
次日晚夕,置酒後堂,請月娘吃酒。
月娘自知他與孝哥兒完親,連忙來到席前叙坐。
雲離守乃言:「嫂嫂不知,下官在此,雖是山城,管着許多人馬,有的是财帛衣服,金銀寶物。
缺少一個主家娘子;下官一向思想娘子,如渴思漿,如熱思涼。
不想今日娘子到我這裡,與令郎完親。
天賜姻緣,一雙兩好,成其夫婦,在此快活一世,有何不可?」月娘聽了,心中大怒,罵道:「雲離守,誰知你人皮包着狗骨!我過世丈夫,不曾把你輕待,如何一旦出此犬馬之言!」雲離守笑嘻嘻向前把月娘摟住,求告說:「娘子,你自家中,如何走來我這裡做甚?自古上門買賣好做。
不知怎的一見你,魂靈都被你攝在身上!沒奈何,好歹完成了罷!」一面拏過酒來,和月娘吃,月娘道:「你前邊叫我兄弟來,等我與他說句話。
」雲離守笑道:「你兄弟和玳安兒小厮已被我殺了!」即令左右:「取那件物事與娘子看!」不一時,燈光下血瀝瀝提了吳二舅、玳安兩顆頭來。
諕的月娘面如土色,一面哭倒在地。
被雲離守向前抱起:「娘子不須煩惱,你兄弟已死,你就與我為妻。
我一個總兵官,也不玷辱了你。
」月娘自思道:「這賊漢将我兄弟家人害了命,我若不從,連我命也喪了!」乃回嗔作喜說道:「你須依我,奴方與你做夫妻。
」雲離守道:「不拘甚事,我都依。
」月娘道:「你先把我孩兒完了房,我卻與你成婚。
」雲離守道:「不打緊!」一面叫出雲小姐來,和孝哥兒推在一處,飲合卺杯,館同心結,成其夫婦。
然後拉月娘和他雲雨。
這月娘卻拒阻不肯。
被雲離守忿然大怒,罵道:「賤婦!你哄的我女兒與你兒子成了婚姻,敢笑我殺不得你的孩兒?」取刀向床頭砍去,随手而落,血濺數步之遠。
正是:
「三尺利刀着頂上, 滿腔鮮血濕模糊!」
月娘見砍死孝哥兒,不覺大叫一聲。
不想撒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
諕的渾身是汗,遍體生津。
連道:「怪哉!怪哉!」小玉在旁,便問:「奶奶怎的哭?」月娘道:「适間做得一夢不祥!」不免告訴了小玉一遍。
小玉道:「我倒剛纔不曾睡着,悄悄打門縫見那和尚,原來和鬼說了一夜話!剛纔過世俺爹,五娘、六娘,和陳姐夫、周守備、孫雪娥,來旺兒媳婦子、大姐,都來說話,各四散去了!」月娘道:「這寺後見埋着他每,夜靜時分,屈死淹魂,如何不來?」娘兒們也不曾說話。
不覺五更雞叫,吳月娘梳洗面貌,走到禅堂中禮佛燒香。
隻見普靜老師在禅床上高叫:「那吳氏娘子,你如今可省悟得了麼?」這月娘便跪下參拜:「上告尊師,弟子吳氏肉眼凡胎,不知師父是一尊古佛。
适間一夢中,都已省悟了!」老師道:「既已省悟,也不消前去。
你就去,也無過隻是如此,倒沒的喪了五口兒性命!合你這兒子有分有緣,遇着我,都是你平日一點善根所種。
不然定然難免骨肉分離!當初你去世夫主西門慶,造惡非善。
此子轉身,托化你家,本要蕩散其财本,傾覆其産業,臨死還當身首異處!今我度脫了他去,做了徒弟。
常言:「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你那夫主冤愆解釋,亦得超生去了。
你不信,跟我來,與你看一看。
」于是扠步來到方丈内,隻見孝哥兒還睡在床。
老師将手中禅杖,向他頭上隻一點,教月娘衆人。
忽然翻過身來,卻是西門慶,項帶沉枷,腰系鐵索。
複用禅杖隻一點,依舊還是孝哥兒,睡在床上。
月娘不覺見了放聲大哭,原來孝哥兒即是西門慶托生!良久,孝哥兒醒了。
月娘問他:「如今你跟了師父出家,在佛前與他剃頭摩頂受記。
」可憐月娘扯住恸哭了一場,幹生受養了他一場。
到十五歲,指望承家嗣。
不想被這個老師幻化去了!吳二舅、小玉、玳安,亦悲不勝。
當下這普靜老師領了孝哥兒,起了他一個法名,喚做明悟,作辭月娘而去。
臨行分付月娘:「你們不消往前途去了。
如今不久番兵退去,南北分為兩朝,中原已有個皇帝。
多不上十日。
兵戈退散,地方甯靜了,你每還回家去,安心度日。
」月娘便道:「師父,你度托了孩兒去了,甚年何日,我母子再得見面?」不覺扯住,放聲大哭起來。
老師便道:「娘子休哭兒的,那邊又有一位老師來了!」哄的衆人扭頸回頭,當下化陣清風不見了。
正是:
「三降塵寰人不識, 倏然飛過岱東峰!」
不說普靜老師幻化孝哥兒去了。
且說吳月娘與吳二舅衆人,在永福寺住了那到十日光景,果然大金國立了張邦昌在東京稱帝,置文武百官。
徽宗、欽完兩君北去。
康王泥馬度江,在建康即位,是為高宗皇帝。
拜宗澤為大将,複取山東、河北,分為兩朝。
天下太平,人民複業。
後月娘歸家,開了門戶,家産器物,都不曾疏失。
後就把玳安改名做西門安,承受家業,人稱呼為西門小員外,養活月娘到老,壽年七十歲,善終而亡。
此皆平日好善看經之報也,有詩為證:
「閑閱遺書思惘然, 誰知天道有循環,
西門豪橫難存嗣, 經濟颠狂定被殲;
樓月善良終有壽, 瓶梅淫佚早歸泉,
可怪金蓮遭惡報, 遺臭千年作話傳!」
金瓶梅詞話卷之一百回(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