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母和義父。
可是這一刻,突然湧上心頭的罪疚感,淹沒了他。
終于,接連有數騎被“大樹堂”的騎士追及,他們雖都是馬賊出身,慣擅馬上作戰,但對方人數實在太多,不一會兒就被斬下馬。
有二十幾名“大樹堂”騎士在鞍上搭箭拉弓,他們都是許久以前就從關外招募回來的好手。
再有三名“三界軍”騎士中箭堕馬。
黑子身後隻餘孤伶伶的七騎。
他回身瞧過去,“大樹堂”的追兵來勢洶湧。
——這不是辦法……
他突然撥轉馬首,回頭越過跟來的部下,往追兵沖殺過去。
那些騎射手本來還在準備再發第二輪箭矢,敵将突然殺回來,全部措手不及。
長刀過處,弓裂、弦斷、血濺、肉飛。
黑子乘餘勢再斬掉對方兩個提刀的騎士,又斜向脫出,敵人連他的影子也踏不着。
黑子這驚人的一擊阻吓了“大樹堂”的追兵,令他們勒止了下來。
卻有一騎突陣而出。
狄斌單手提着一管矛槍,把槍杆緊挾在腋下,驅馬追殺黑甲的敵将。
槍尖瞄準了黑子的後心。
黑子歎息了一聲,再次撥轉戰馬。
槍尖将及時,長刀自下向上斜撩,把兩尺長的一截槍杆削斷。
兩騎擦身而過。
狄斌勒得馬兒人立,他同時抛掉斷杆,拔出腰間佩刀。
狄斌的坐騎比一般戰馬要小,卻更強壯而靈活。
兩隻前蹄翻過來,重新踏上土地時,已再對準了敵人的方向,随即又發力奔前。
狄斌的臉容帶着當年葛小哥的肅殺。
——“大樹堂”的仇人,都得死!
單刀成水平狀,乘着馬兒的沖力向前斬擊。
黑子還沒來得及完全轉過坐騎,以左側半身面對那刀鋒。
——來不及——
千鈞一發之間,他聳起左肩擋在頸項前。
刀鋒硬斬在堅實的肩甲上。
強烈的沖擊,令兩人都堕馬。
剛才的馬戰揚起了大股沙塵,遠處的“大樹堂”騎士都看不清楚兩将交鋒的情形。
狄斌在地上翻滾卸去堕馬的沖擊力。
他仗着比黑子矮小,早一步爬起了身子。
可是那柄單刀已經脫手,跌在十多步外。
而那黑甲的巨大的身體開始站了起來。
狄斌跑過去拾刀。
手掌才剛摸到刀柄,一隻漆黑的鐵甲靴轟然踏在刀刃上。
狄斌仰頭。
巨大的黑影投在他頭上。
像死神。
雙手握持的長刀高舉過頂。
卻遲疑着沒有砍下來。
——三哥……
狄斌有如無意識般,左手反握拔出腰帶上的“殺草”。
全身朝黑色的盔甲撲過去。
“殺草”橫斬向黑子的頭頸。
長刀降下來。
卻不是斬向狄斌,而是垂直擋架向“殺草”。
兩片刀刃成十字形交鋒。
火星彈射。
在火花照亮的刹那間,狄斌近距離看清了鐵面具那兩個洞孔裡的眼睛。
又圓又大的純真眼睛。
很熟悉,他二十六年前就見過了。
“殺草”卻已無法收回來。
“殺草”那銳利無比的霜刃,斬斷了長刀,繼續向前行進,斜斜割破了鐵面具,切入黑子頸側的動脈。
熱血噴灑。
在這時刻,黑子的心裡異常地平靜。
“她這個早上在幹什麼呢?跟丈夫還睡在床上?在喂孩子吃早飯?她這一刻開心嗎?有沒有偶爾想起過我?還是仍在想念阿狗?現在的她是什麼樣子呢?胖了?老了?還是一樣的美麗?還是跟從前一樣喜歡笑嗎?笑容還是一樣嗎?……”
破裂的鐵面具跌落。
破裂的臉在苦笑。
——這時他明白了:當天扼着阿狗喉嚨時,為什麼阿狗還在微笑……
眼睛最後一次凝視久違了的義父。
那具在戰場上創造過無數傳說的巨大身軀終于崩倒了。
臉龐染滿熱血的狄斌,心裡卻比冰雪還要冷。
那最後一刀耗盡了他的氣力。
他跪倒,雙手支在地上。
“殺草”早已掉落,果然是好刀,刃身沒沾一滴血。
但這一刻狄斌卻希望,自己一生從來沒有拿起過這柄刀。
他沒法擡起頭,看一眼自己心裡早已知道的事實。
卻沒有眼淚流出來。
“大樹堂”的部下這時馳了過來。
有幾個提起矛槍,想在黑子身上再補幾個洞孔。
“别碰他!”
狄斌的吼聲震撼每個人的心坎。
他這才站了起來,走到黑子的屍身旁邊。
狄斌盤膝坐下,竭力扶起黑子的上半身。
他突然想起從前在漂城,在老大的家裡,抱着這孩子那情景。
那身體比起現在是多麼瘦小。
狄斌脫去黑子的戰盔,把他的頭肩擱在自己腿上。
狄斌一隻手抱着他,另一手來回輕撫他的烏黑長發。
就像當年擁抱着将死的齊楚一樣。
他始終沒有哭泣。
五天之後,“京畿鎮守軍”的使者把小玄王的遺體送回經河城的荊王府。
連同屍體送交荊王的,還有一個穿挂在繩子上、刻紋因為年月久遠已經模糊、木色因為長期佩戴吸收汗水已變成深褐的小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