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早上的日出時分,龐文英親眼看着第一線曙光從城東的地平線升起。
他浮腫而皺折的眼皮眯成一條細縫,神情仿佛徘徊于清醒與睡夢的邊界上。
日出與日暮,看起來是如此相近。
分别也許隻在乎觀看者的心境。
在龐文英眼中,那是夕陽将盡——十三年前那天的夕陽……他身上的包紮處滲出的血已結痂,疲勞像錐子般襲擊身體每個關節……
龐文英,首都黑道霸主“豐義隆”二祭酒暨首席戰将,當年五十三歲卻仍擁有四十歲時的鋼鐵身軀。
整整一天的慘烈戰鬥初次讓他嘗到“年老”的感覺……
不,那隻是肉體的疲勞。
一個人真正感覺“年老”,是當他發覺人生未來的各種可能性已經漸漸消失時……那是精神上的“年老”感覺……
對龐文英來說,那不是僅僅一種感覺。
那是一件實物。
那是一枚箭。
夕陽。
燕天還自西方騎馬而來,龐文英隻能看見他的身影。
英姿爽飒的輪廓。
他鐘愛的大弟子。
他的未來。
他的延續。
龐文英試圖在記憶的影象中加上燕天還的笑容。
那眼睛,那嘴唇……十三年是否太久呢?燕天還的臉容很模糊。
那張臉變成了于潤生。
也許不是因為十三年太久,而是于潤生的存在太動人……
破風聲。
箭刺中了胸膛。
心髒溢血。
燕天還/于潤生的身影倒在馬鞍上。
龐文英閉上眼睛,然後再次張開。
陽光更盛。
他告訴自己,這是旭日,不是夕陽。
胯下愛駒紋風不動。
它也老了吧?它是龐文英人生中第十一匹馬。
也許是最後一匹。
他喜歡馬。
喜歡它們畢生都站着。
那是一種尊嚴。
而尊嚴這東西,在龐文英的世界裡沒有價碼。
所以這幾年來他都喜歡到城郊騎馬。
大多在清晨——早起的習慣這麼多年來沒有改變過。
不為了什麼,隻是想感受那種單純的速度。
當風沿兩耳獵獵而過時,他可以暫時忘卻自己老去的現實。
每天騎馬陪伴左右的當然是沈兵辰與卓曉陽。
這已夠了,漂城裡再也沒有敢與“豐義隆”為敵的人。
一切流血都是值得的。
打下漂城後,“豐義隆”南方的私鹽販運量大增三倍——相當于全國私鹽網的兩成。
龐文英在“豐義隆”裡的聲望恢複十三年前的最高峰。
勝利。
那是一種切切實實的快樂。
可是當你知道這是你人生中最後一次勝利時,那亦是一種切切實實的寂寞。
而每天這樣漫無目的地策騎,多少把這種寂寞驅走了一點……
三騎凝立在漂河岸上。
朝陽完整升起。
河水漫成一片金。
沈兵辰還是如往常般沉默無語,夾着灰白的長發飄飛到背後的劍柄上。
兩個師弟在四年前喪生,可他從沒有表露過一點悲痛。
他也已經不年輕了,他跟大師哥燕天還同年。
看見他,龐文英才記起:要是燕天還沒有死,也快将五十歲了。
——五十歲才接掌權力,會不會太遲?
龐文英回憶自己四十歲接掌祭酒之位時的心情。
要不是燕天還死了,也許十年前龐文英已經讓他繼承自己的權力。
沈兵辰年紀是大了點,可這個也不是龐文英最大的考量。
才幹、名聲、威望,沈兵辰都具備——那次首都黑道大戰裡,沈兵辰砍斷了八柄劍與數不清的頸項。
可是……
嗯,是劍。
沈兵辰隻是一柄劍。
鋒利得容易傷害身旁任何人。
而要繼承“豐義隆”二祭酒的權力,其中一個先決條件就是能夠把許多人聚攏在自己身旁。
至于義子江五……當年在漂城的成績已經證明,他不是個能獨當一面的領導者。
龐文英疼江五——甚至曾親口請求章帥在京都好好照顧他。
龐文英知道,把不相稱的權力交給他隻會害了他。
龐文英回轉馬首,瞧向漂城的方向。
河堤并不高,他僅僅能看見城垣内少許街道。
——我根本沒有選擇,也不必選擇。
于潤生。
這個名字對于首都“豐義隆”總行卻太陌生——沒有多少人确實知道,于潤生在征服漂城的戰争裡有多重要。
這無疑是他攀爬權勢山峰的最大障礙。
龐文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