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王祈隆安排趙家姑娘的工作與否,許彩霞并不是多看重。
她看重的是王祈隆的态度,因為王祈隆對孩子的态度,也就是對她許彩霞的态度。
如果他把孩子放在眼裡,就等于把她許彩霞放在眼裡了。
王祈隆對待孩子這麼親,這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那幾天心裡像開了滾鍋一樣,一陣陣地往外冒熱氣。
她夜裡睡不着覺,後悔着不該讓許老虎替她寫那封信。
就是娘家人,也不可以讓他們知道太多事情。
弟弟知道了王祈隆和别的女人好,會不會看不起王祈隆?會不會連他的姐姐也一并看作是沒有能耐的?許彩霞想着想着就會冒出一脊梁的涼汗來。
幸虧那封信并沒有給丈夫帶來什麼不好,他的市長還好好地當着。
這樣想,就又覺得有一點欣慰了。
許彩霞是頭天晚上告訴王祈隆她想回娘家去住幾天的。
王祈隆一口就答應了,盡管表面上一直都好好的,王祈隆卻始終覺得這些日子這個女人是哪裡不對頭了。
他正苦于想不出什麼辦法幫助她。
她這樣腦筋轉不過彎的一個人,鬧起心思來是很要人命的。
王祈隆不喜歡許彩霞仍然沒變,但是,過去的不喜歡和現在的不喜歡是改變了方式的。
過去同她在一起時,整個人都有種懶散下去的感覺,就像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雖然尚是往上走,但是目标卻是模糊的,渾渾噩噩的。
既沒有多少希望,也不再徒生什麼煩憂。
現在她的某些舉止是讓他時時警醒的,尤其是出了上次那件事之後,總覺得什麼地方會有暗藏的玄機。
王祈隆是個不愛操心,也不怎麼會操心的人,他有些恐懼這樣的日子。
王祈隆需要她清醒,需要她強壯起來,需要她像過去那般缺心少肺。
這麼一個傻傻的女人,在往常的生活裡,她其實是省了王祈隆許多麻煩的。
許彩霞回娘家是王祈隆親自給她派的車,這是王祈隆第一次給她安排車。
過去她要幹什麼事情,王祈隆是從來不過問的。
他那天破天荒給她安排了回娘家去的車,并且看着她箱箱罐罐地往車上裝東西。
許彩霞那天表現得很坦然,真的就像這家的女主人了,她不再窺視王祈隆的臉色。
王祈隆的表現,讓她覺得一切都好起來了。
是的,一切都将要好起來了!
後來王祈隆回憶起來,許彩霞那一天是前所未有的精神,也是前所未有的自我,好像是準備好了,要去迎接一場新生活的到來。
許彩霞換上了還鄉的錦衣,背了她自以為很時髦卻與她的身量不十分匹配的黑色小坤包。
包裡全都是換成十元的新錢,厚厚的、嶄嶄新的兩沓。
王祈隆站在陽台上,一直看着她像過年一樣歡天喜地地下了樓,然後又往樓上看了看,才上了車子。
車子開出去了。
車子終于在路口那端消失不見了。
王祈隆故意很重地歎了口氣,但又歎得很舒心。
他想,不管怎麼樣,日子都在
繼續。
陽光很烈,王祈隆直到眼睛被剛才停車的那片空地反射得酸酸的,才收回了目光。
許彩霞沒有告訴王祈隆她真正要去幹的事情,她從此失去了機會。
她在王祈隆的記憶裡落下的,永遠是她回娘家去了的印記。
王祈隆永遠都不能知道,她最後的那樁心願,實際上是為了他們這個共同的家,她盼望着這個家從此安定下來,過上正常的日子。
這是一個尋常人家的女人、最尋常不過的心願。
許彩霞回娘家那天是陰曆十五,上次娘來,告訴她說她在人祖廟裡許了願,如果躲過這一劫,十五要去廟裡還願。
她要先去接了娘,然後去人祖廟裡把娘許下的願還上。
她覺得災難已經過去了,她心裡寬展起來。
本來就沒有什麼過不去的,還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陽光是越來越烈了,許彩霞很惬意地眯上了眼睛。
許彩霞有個習慣,她坐車喜歡坐在前面。
坐在前面視野開闊得多,她能看得清楚路上的行人,行人也能看得見車子裡的她。
特别是每次回娘家的時候,她就坐在前面端足了架勢,一路上都能讓村人欣賞到她的春風得意。
逢到有相識的,就打開窗戶說上兩句。
碰到小孩,就撒下一把糖,碰到老人,就扔下一盒煙。
孩子和老人都用驚羨的目光看着她還有她坐的車子。
有一次,車子行到村子外面的小路上,她突然心裡高興,讓停下來要去掐兩隻玉米穗子。
恰好有一個農婦從地裡面肩了大捆的老玉米衣子出來,聽到那婦人喊她,她一下愣了。
這婦人原是許彩霞當閨女時最好的玩伴,當年在村裡也是數得上的水靈姑娘。
許多年不見了,隻知道是嫁在鄰村,生了三個孩子。
現在哪裡還有一點當年的模樣!身子是幹枯的,頭發是幹枯的,一身的衣服是無法辯得出顔色的,隻剩下那兩隻眼睛還是油亮的,撐大了眼皮看她,笑起來卻是滿臉的苦相,比哭還難受。
與她一比,許彩霞才知道,自己過的真正是天仙般的日子了。
這些每次回家遭遇到的小細節,都會在她心裡派生出巨大的成就感,會讓她受用好大一陣子。
很長一個時期了,她每隔一段時間便要回去一次,有時候完全是為了她自己的心理滿足。
每回去一次,那種好感覺,都會讓她找到更多更好的活下去的理由。
奧迪轎車以一百七十多公裡的時速向前奔馳,高速公路在那樣一個上午是奇怪的空闊而寂寥。
或許,許彩霞是被那透過玻璃投射進來的強烈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