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柔這才醒悟過來了:“邢先生,你騙我!哪有射日之人?”
邢颙一陣莞爾:“曆來便是這樣傳說,《孟子》《淮南子》均有記載,不信你問主公啊!”
可曹操根本沒理睬他們的話,茫茫然望着大海,心緒早已随海浪滂湃——這不僅僅是一片海,還是當今這個英雄輩出各領風騷的時代寫照。
蠻橫霸道的董仲穎今何在?骁勇無雙的呂奉先又在哪裡?僭越稱帝驕縱跋扈的袁公路可還看得到威風?曾經氣貫山河叱咤風雲的袁本初哪裡尋得到蹤迹?大浪淘沙頃刻不休,他們恰似那層層巨浪,被礁石一撞,刹那輝煌便了無聲息……唯有曹操依舊弄潮其中,曆經波浪屹立不倒,欲主天下之沉浮。
曹操似乎已癡迷其中,微眯二目聆聽潮聲,任那蕭瑟秋風吹拂着衣襟和長須。
旁人見他如此專注也不再言語了,安安靜靜陪着他矗立在巅峰。
田疇來時大為贊歎塞外山林的景緻,可來到這裡稍瞥了幾眼便不再看了,尋塊平整的山石坐下休息——仁者愛山,智者愛水,他與曹操的心境大不相同。
也不知過了多久,紅日已漸漸沒入背後的山嶺,一輪新月在海浪間若隐若現,雲朵紅彤彤的,大海被染成一片金色,波浪也漸漸柔和了幾分——似乎要退潮了。
邢颙鬥膽拉了曹操一把,輕輕道:“主公,該回去了。
天一黑就不好下山了。
”
曹操沒理睬他,反而昂首挺胸揮動衣袖,高聲吟道: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湧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裡。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這首詩念罷衆人又“噫”地一聲贊歎,不過這次歎的不是海潮,而是曹操的才情。
這簡練的幾句詩竟把眼前的奇景勾勒得清清楚楚,又豪氣迸發,盈溢着海納百川的雄壯之意。
“主公說得好!汪洋之蒼茫廣大,真是玄妙無邊。
”邢颙似乎也受了曹操感染,跟着吟誦起莊子的《逍遙遊》:“北溟有魚,其名為鲲。
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
“嘿嘿嘿……”曹操忽然笑了,回過神來道,“莊子的這些話你覺得是真的嗎?”
邢颙手撚胡須道:“千裡之鲲固然沒有,不過大魚還是有的。
據在下所知,東海就有一種魚,其大者如山,小者也有幾間屋子那麼大,僅是魚須就有一仗長,眼睛像三升的大碗一樣,百姓謂之鲸鲵(即鲸魚)。
這種魚常因擱淺涸斃岸邊,死後膏流滿地。
老百姓割食其肉,以其膏油燃燈,取其大骨制成長矛……”
張遼就站在邢颙身後,他肚子裡沒多少墨水,二人吟詩弄文也聽不明白,就是跟着看熱鬧。
這會兒聽邢颙道出兵器,精神一振,連忙插嘴道:“對啦!去年與柳毅、管承作戰,他們手下海盜就有用這種矛的。
當時我還納悶,這兵器說白不白說黃不黃,鋒利而不失韌性,搞不清是什麼做的。
現在想來一定就是魚骨矛。
”
“不錯,應該是鲸鲵骨。
”邢颙轉向大海不無感慨道,“可見古人撰寫的那些玄妙之事,也并非無稽之談。
就連那天馬行空,河洛谶緯也未必是信口開河。
”
提到河洛谶緯,曹操忽然想起董昭三年前在邺城對自己說過的話,他說魏郡的邺城是象征天命的城池,天象顯示太白經天,熒惑逆行,當有改朝換代之事。
雖說曹操從來不信這一套鬼話,可現在想來倒也覺絲絲入扣,嘴上卻道:“方術之言聽之猶可,若說相信,不免贻笑大方。
”曹操一邊說,一邊手扶山石又往前走了幾步。
“主公小心,腳下就是懸崖了。
”許褚提醒道。
曹操渾不在意,迎着海風傲然挺立在山崖之畔,看着那一望無邊汪洋,不禁感慨道:“在老夫看來,海有多大人心就有多大,也無需去找什麼仙山靈藥,有生之年但求海納百川,成就一番事業,那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大丈夫!朝聞道夕可死矣,人生何懼老也!”他說到這裡忽然張開雙臂,又吟唱道: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騰蛇乘霧,終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裡。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盈縮之期,不但在天。
養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好詩!”邢颙雙挑大指,“好個‘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主公雖年過天命,雄心不堕壯志不息,日後大有可為。
主公就是當今天下的真英雄、大丈夫!”
閻柔聽了個半懂不懂,反正跟着誇就是了:“傑作啊傑作。
”
“妙不可言!”
“主公大手筆啊!”
“不僅是天下英雄,還是天下英雄之魁首也……”
衆人的贊美聲不絕于耳,曹操聽得高興仰天狂笑。
可坐在遠處的田疇卻陷入了沉思——曹孟德果真非泛泛之輩,老骥伏枥志在千裡,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這磅礴的詩句豈是尋常之輩做得出來?不過他的這番感慨因何而起呢?他的千裡之志,烈士壯心又是些什麼呢?
恐怕是情系金銮玉圭,一心以為鴻鹄将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