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呀,他……他就在這種地方生活?
此刻,她眼前的江長明,跟省城葉子秋家見到的那個男人完全判若兩個人,跟闖進她心田的那個江長明,也一點兒對不上号。
那個男人是多麼的完美啊,除了他跟沙沙的那份近乎令她不愉快外,幾乎,她在他身上沒發現缺點。
眼前的江長明卻完全是另番樣子,他土頭土臉,頭發像蒿草一樣荒蕪着,裡面灌滿了沙子,嘴上滿是血泡,一定是營養不良造成的。
還有他在沙漠裡走路的樣子,那簡直就跟六根沒啥兩樣!江長明還沒走到她身前時,她眼裡,就已灌滿了淚。
那淚由不得地就從眼裡湧出來,要往外洩。
是的,是洩,不是掉。
她本來是跑來找他興師問罪的,至少,她要問個明白,在沙沙跟她之間,他到底選誰?可這一刻,她一點兒問的欲望也沒了,甚至有種深深的自責,内疚,抑或是罪惡感。
她對他真是了解太少了,關心太少了,體貼就更談不上。
一個女人竟然不知道自己心愛的男人工作這麼艱苦,竟然不知道自己天天思念着的男人生活在這樣一種環境裡,她對自己,真是恨死了。
這一刻,她真是有千言萬語要說,如果光是環境艱苦倒也罷了,六根卻一口氣将他們工作中的苦、難全道給了她,而這些,他從來沒跟她提起,在她面前,他總是把樂觀的一面表現出來,實在樂觀不起來,也隻是沉默。
她原來還恨過他,為他的沉默寡言。
現在,她算是明白了,跟自己在一起時,他為什麼話那麼少,為什麼會常常盯住遠處某一個地方,久久地凝望,而不做聲。
他的心,重啊——
半天,她凝望住他,望得那樣艱難,望得那樣癡心,望得身邊的六根都要紅臉了,可她還是望,還是不把目光挪開。
江長明嘿嘿傻笑着,雙手不安地拍打着身上的塵土,越拍打,塵土就越多,後來,他整個人竟讓塵土給霧住了。
霧住了。
“長明……”終于,肖依雯啟開了嘴唇,這麼叫了一聲。
這一聲,一下就讓六根心裡有淚了,他害怕淚從眼裡奔出來,惶惶的,就跑二道粱子下面去了。
沙梁子上,就隻剩下他倆。
沙是背景,風也是背景,身後的樹,還是背景。
而背景中的這兩個人,卻一時半會的,再也找不出第二句話。
尚立敏聞聲趕過來,遠遠就喊:“六根,六根,肖護士呢?”
晚飯是在沙漠裡吃的,尚立敏不知又犯了哪根神經,一下子熱情得不成了,面是她揉的,菜也是她洗的,就連做飯用的柴火,也是她跑沙窩裡撿的。
“人家肖護士可不是一般人,你們幾個少插手,我怕你們一插手,這飯,人家怕連望也不望。
”
肖依雯意想不到地吃了兩大碗,吃得尚立敏直咧着大嘴巴嘿嘿笑。
飯後,肖依雯要幫着刷鍋,尚立敏驚道:“這鍋哪是你刷的,你那手,天生是拿手術刀的,快别動,沙漠裡風景好,你快去轉轉。
”說着,偷偷給小常和方勵志使眼色,意思是讓他倆煽把火。
小常跟方勵志兩個卻木呆呆的,一句話不說,弄得尚立敏又急又惱,一氣之下就說:“你們兩個過來刷鍋,我陪肖護士轉去!”
夜幕掩掉整個大漠的時候。
尚立敏将肖依雯還給了江長明,她知道江長明心裡急,可也不能亂急,天不黑,你急死也是閑的。
天黑了,也就沒她啥事了,她孤獨地坐在地窩子前,看着兩個黑影兒往沙梁子那邊去,心裡就很有滋味地想起了自己的老公。
吃了一頓飯,肖依雯的心情比來時好了許多,沙漠裡雖說是苦,可讓他們幾個一鬧騰,這沙漠,就有了味兒。
這味兒此時漫在她心頭,竟也甜潤潤的,好受。
“真想不到,沙漠會是這個樣子。
”肖依雯說。
“好。
還是壞?”江長明問。
“也好,也壞。
”
“怎麼講?”
“不怎麼講。
”肖依雯故意道。
江長明就又沒話了,奇怪,怎麼每次跟她在一起,心裡那些話就憋得講不出來?他急,他惱,他是真有話要跟肖依雯講的,這段日子他已深深感覺到,自己喜歡上她了。
喜歡她的文靜、她的善良,還有她遠離紛争的那份溫和。
那溫和似一汪清水,很容易就能讓身心疲憊的男人找到家的感覺。
他想告訴她。
但又不敢告訴她,畢竟,自己是四十多歲的男人了,在她面前,真是有種無法擺脫的自卑感。
肖依雯一直在等江長明說話,這樣的夜,這樣開闊的地方,他應該有話跟她講。
她這次來,其實也不是沖他發什麼火,那是氣話,是自己給自己的一個理由。
真正的緣由是,她想他,徹夜地想,沒完沒了地想。
上次跟他吵完架後,她發誓離開他,再也不受他的折磨,就讓他跟那個叫沙沙的女孩子去好吧,她肖依雯不會充當第三者,也不會靠誰施舍給她愛情。
哦,愛情。
肖依雯第一次将愛情這個詞用在她跟江長明身上,用得是那樣的苦澀,那樣的令人看不到希望。
可是吵完沒兩天,他的影子便跳出來,跳得滿屋子都是,跳得她走到哪,都能被這個影子遮擋住,睜開眼閉上眼都是,就連她工作的地方,醫院的走廊裡,樓梯上,花壇前,不,到處,他真是霸占了她整個世界。
肖依雯這才知道,自己是離不開這個男人了,自己是讓他徹底地拿下了。
等忙完棗花的手術,肖依雯就想奔他來,就想聽他親口說一句,他喜歡她,不,愛她。
那樣,她的世界就會突然間陽光四射,花香滿溢。
可誰知,就在此時,她聽到一個可怕的消息,他去了上海,是為那個叫沙沙的女孩子,肖依雯的心,就再也不能為他盛開什麼了。
他怎麼一而再再而三地擺脫不掉那個沙沙呢?既然擺脫不掉,幹嗎又不娶她,幹嗎又要跟她……肖依雯的心很亂,亂死了。
亂來亂去,她就控制不住地,跑來找他。
說話呀,你倒是快點兒說話呀!肖依雯心裡一遍遍催他,一遍遍急他。
夜幕已是很濃,遮掩了一切,大漠不見了,樹不見了,紅柳梭梭芨芨草這些在她眼裡極為稀罕的植物,這陣兒全不見了,唯一在她眼裡清清澈澈的,就一個江長明!
“長明——”她在心裡再次呼喚了一聲,腳步就困在了那。
再也不想往前邁了,她想讓腳下的沙漠挽留住她,讓這黑夜挽留住她,給她心裡,多留下一點兒甜美的東西。
“你——”江長明終于開了口,黑夜裡他的聲音有點兒發顫,有點兒抖索,甚至有點兒男孩子那種羞羞答答放不開的味兒,肖依雯正要豎上耳朵聽,江長明卻又啞巴了。
他居然就說了一個字,敗興,急人!
沙粱子那邊,響起助手小常的笛子聲,悠揚,悲傷,有股撕爛人心的味兒。
助手小常本來在這晚是不想吹笛子的,肖依雯的到來刺激了他。
讓他很不開心。
方勵志收獲了愛情,尚立敏本來就有愛情,現在江長明也公開了愛情,就剩他,還孤單單的,沒人看得見,他心裡焉能不難受?尚立敏不行,非要他吹。
“快伴奏呀,來點兒美妙的音樂,快,給他們加點兒油。
”助手小常這才拿起了笛子,坐在了地窩子前吹。
一吹,尚立敏就發火了:“你吹的這是啥,要喜慶的,最好有愛情的那種。
”
小常說哪種?
尚立敏回答不出,事實上她對音樂真是一無所知,想了半天,忽然說:
“梁祝,就吹梁祝,梁山伯跟祝英台,多經典呀。
”
結果小常就給吹了,一吹,沙漠裡就變了味,悲悲切切的,能讓人心爛。
“你個死人,盡挑這些讓人淌眼淚的,你成心啊?”
“不是你讓吹的麼?”小常很無辜。
尚立敏不說話了,這曲子也打動了她,感染了她,讓她心裡,也湧上一股凄凄切切的思念味兒。
“吹吧,想吹啥吹啥。
”後來她說。
梁祝彌漫在沙漠裡,黑夜的沙漠,秋日的沙漠,似乎永遠屬于悲傷。
“這個小常,瞎吹什麼哩。
”江長明似乎也有點兒經受不住笛聲的折磨,抱怨道。
肖依雯往他身邊靠了靠,兩個人就那麼站在沙粱子上,站得很近,彼此能聽得見對方的心跳聲,可兩個人就是沒法把心裡想的話說出來。
“一對笨蛋!”六根在遠處罵。
後來起風了,深秋的夜風是很厲的,一起,便撕天扯地,昏昏沉沉就壓過來,連帶着發出吼吼的聲音,很恐怖。
肖依雯驚了一下,就有點兒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