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狗都不叫了,狗都裝起啞巴了。
叫好,叫證明還有自己的聲音,叫證明你還有勇氣沖這個世界發出自己的聲音。
尚立敏又往回走,這次的方向是紅木房子,因為果果的聲音就是從那兒發出的。
起初她以為是玉音回來了,或者,就是牛根實。
沙漠裡信息真是太閉塞,到現在,尚立敏還不知道牛根實被抓,江長明把所有的信息都獨吞了,生怕他們聽到會影響工作。
影響?如果真有消息能影響尚立敏的工作,這消息一定是孟小舟定居國外!走着瞧吧,一定會的,這些年他所有的努力,都為着這一個目的!他把不該洩露的機密洩露出去,把不該對外公布的資料公布出去,甚至……算了,一想就鬧心,鬧了還是白鬧,全沙漠所,沒有人明白孟小舟,更沒人明白她尚立敏。
鄭達遠是老夫子,除了沙漠,腦子裡沒别的。
龍九苗是典型的世俗小人,一輩子隻打他的小九九,從來就不會去想這麼深奧的問題。
江長明更可氣,誰都說他年輕有為,是中堅力量,是後備軍,屁,混蛋一個,天生的胸無大志,也無大謀。
尚立敏給他起了個外号,夾生飯。
意思是江長明既不像純粹做學問的,也不像一心謀權術的。
哪頭都沾點,哪頭都不靠邊。
加上他又是個情種,陷在感情的旋渦裡拔不出來,這種男人,能成大器,簡直是天方夜譚!
果果又叫起來,聲音很怪,嗚嗚的,很悲涼。
這畜牲,把我的聲音給哭了出來。
尚立敏覺得果果發出的聲音不是它的,是她的,是她想發卻又不能發出的。
那是哭,是悲鳴,是一個人對世界的絕望還有不甘心,總之,是她此時的心境。
她一下就對果果有了感激,原來它是一條很通人性的狗啊。
這麼想着,腳步已來到紅木小院前。
尚立敏決然沒想到,賊頭鼠腦鑽屋子裡偷翻東西的,竟是六根!
“好啊,原來你是賊!”當下,她就撲過去,撕住六根衣領,“我真是看錯了你,沒想你竟幹這種事。
”
“我幹啥事兒了?”六根驚慌之極。
突然闖進來這麼個女人,把他快吓死了。
“還說沒幹,手裡拿的啥?”
“啥也沒拿。
”六根邊說邊急着往懷裡藏東西,可那東西偏是跟他作對,越急越藏不進去。
“拿出來吧,乖乖兒拿出來,不然,我就叫人。
”尚立敏伸出手,她已看清六根手裡拿的是啥。
“你走開,甭攪亂,這兒……沒你的事。
”六根有些結巴,對尚立敏這種女人,六根還是有些怕的。
“我走開?你說得好聽,你鑽人家屋裡,偷人家東西,還讓我走開?拿出來!”尚立敏斷喝一聲。
六根氣死這個女人了,他正看得投入哩,正被棗花的秘密驚得心兒怦怦直跳哩,她就給跑來胡鬧了。
兩個人後來撕到了一起,六根明顯不是尚立敏的對手,情急中,他咬了尚立敏一口,尚立敏沒想六根會這麼歹毒,抱着手号叫的空,六根已抱起紙箱,逃了。
果果沖尚立敏狠勁兒地叫了一會兒,撒腿去追六根了。
第二天,尚立敏将這事說給江長明,她是硬着頭皮說的,因為她實實在在看見了六根手裡的東西,這事不能不跟江長明說。
沒想,江長明極不負責地甩過來一句:“那是人家的事,你操什麼心,你的心應該放在工作上。
”
屁,又是屁!尚立敏簡直就要當場瘋掉,若不是沙縣縣長李楊突然來到二道梁子,這一天,沒準兒她就會幹出啥傻事。
六根在一眼枯井前坐了整整一天,這眼井是前年幹枯的,他剛來時,井裡的水還很旺,他爹就是靠這井裡的水把羊養起來的。
還有這幾個梁子的樹,都喝過這井的水。
可它枯了。
六根覺得自己的心也很枯。
枯死了。
縣長李楊帶人滿沙梁子亂竄時,六根的眼裡是沒人的,隻有漫漫黃沙,不,還有一張照片,一張發黃的照片。
她怎麼真就有那麼一張照片呢?
第二天,羊倌六根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很孤獨地,離開了沙窩鋪。
他穿得很破舊,那身隻穿了一次的新衣服,他放下了,疊得很整齊,放在了另一個紙箱裡。
六根那間破泥巴房裡,也有不少紙箱,但沒一個有棗花的那麼重要。
太重要了,六根邊走邊發出這樣的聲音,像是跟誰賭氣。
他先是來到縣城,四下看了看,瞅見一家銀行,六根走進去。
他的衣裳實在是太破舊了,就是平日沙漠裡放羊的那身,走進銀行,就讓人覺得有些怪。
櫃台外面的人看見了他,全都把目光伸過來,就像看外國人那樣充滿了驚訝。
六根沒理他們,他真是沒心思理這些人,這些人跟他有什麼關系呢,什麼關系也沒。
他伸手在衣袋裡摸了會,發覺摸錯了。
東西他裝在褲帶裡,跟上次交給玉音那條差不多,是他昨晚上縫的,縫的時候他還在想,女人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錢全存下,都是為了玉音。
玉音這丫頭,有福,有福啊。
六根大方地解開褲帶,取下那條圍在腰間的紅帶子。
他不慌不忙,這兒是銀行,銀行是有保安的,用不着怕,這點六根懂,其實六根懂的事兒不少,放羊并沒把他放傻,盡管人們都說他有點兒傻。
但他認為自己沒傻。
人們閃開一條縫,看他到底想做什麼?櫃台裡面的小姐伸長了脖子,好奇地盯住他望。
六根全然不顧,他像一個老道的屠夫面對案子上的豬一樣成熟而穩重,讓所有好奇的目光驚了又驚。
其實他内心裡是充滿了慌亂的,不慌亂不可能。
隻不過他的慌亂被木然掩蓋着,别人輕易發現不了。
發現不了好,這個世界上,有誰能發現一個羊倌的慌亂哩?
“取錢。
”人們終于聽見,六根說話了,說的是“取錢”。
目光便嘩地聚到他手中的折子上,折子很新,一點兒不像是一個羊倌拿的。
那些從沙漠裡來的農民,隻要拿折子,總是皺皺巴巴的,好像那折子一天到晚總在手裡捏着。
營業員的目光在他臉上來回掃了幾掃,沒吭氣,機械地接過折子,順口問:“取多少?”
“全取。
”
六根沒報數字,六根當然不能報數字,盡管那數字在他心裡上上下下跳了一天一夜,跳得他的心都快要學果果一樣汪汪叫了,但他還是死死地把那一串數字壓在了心裡。
“全取?”人們發現,營業員的臉有些綠,目光也有些綠,這種目光是很警惕的,也是很害怕的,警惕和害怕後面,藏的全是不信任。
營業員站起身,索性将目光赤祼祼放在六根身上,從頭到腳看了五遍。
真的是五遍,目光每掃一次,六根就感覺自己的身子被縮小一次,像是要把他的水分擠幹,骨頭擠斷,硬擠出血來。
營業員收回了目光。
六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接下來,他開始填單子,不用問别人,六根會填。
怕是沒人會想到,六根還上過學哩,小學,畢業了,可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