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4月11日
内布拉斯加州奧馬哈市
木蘭花旅館
緻有關人士:
我叫威爾弗雷德·勒蘭德·詹姆斯。
我寫這封信坦白交代本人的罪過。
一九二二年六月,我行兇謀殺了我的妻子阿萊特·克裡斯汀娜·溫特爾斯·詹姆斯之後,把她的屍體墜人一窖老井中隐匿了起來。
我兒子,亨利·弗雷蒙·詹姆斯,幫助我實施了這個犯罪行為,但那個時候他才十四歲,無須承擔任何責任。
在兩個月的時間裡,是我利用他的恐懼心理,打消他非常符合人之常情的種種反對意見,哄騙他參與了那場謀殺。
比起犯罪這件事本身,我為哄騙他的做法更加感到懊悔。
其間的種種緣由,這份交代記錄會公諸于衆。
導緻我犯下那該遭天譴的罪惡的原因始于内布拉斯加州赫明頓的那一百畝良田。
那塊地是我妻子的父親約翰·亨利·溫特爾斯在遺囑裡留給她的。
我想把它與我們在一九二二年就已經達到八十八畝的終身保有的不動産農場合并在一塊兒。
可我那位打心裡就不喜歡農場生活(也不喜歡嫁給農民)的老婆想把這塊地賣給法靈頓公司,變換成現金。
我問她是否真的願意在法靈頓屠宰廠的下風處過日子的時候,她告訴我,我們可以賣掉她父親的良田和我們的農場——我父親的、也是我父親他祖上的農場啊!我問她有了錢卻沒了地咋辦,她就說,我們可以搬到奧馬哈去呀,或者呢,幹脆到聖路易斯去開個門市。
“我決不會在奧馬哈生活,”我說,“傻子才住在城裡頭呢。
”
照我目前所生活的地方來看,那句話想來真是諷刺,可我不會在此處久居的。
這一點我心知肚明,就如同我明白是什麼東西在牆裡弄出聲響來一樣。
我也明白,當塵世的命數走到盡頭之後,我會在何處安身。
我不知道地獄是否比奧馬哈更糟。
假如四周沒有美麗的鄉村環繞,恐怕奧馬哈城早就成為地獄了,它不過是座不停地冒煙、四處散發着硫磺臭氣的空落落的城市,滿城盡是像我一樣失魂落魄的人。
為了這一百畝地,我們在一九二二年冬天和春天争得不可開交。
亨利夾在當中,不過他倒更偏向我這一邊。
他長相像他媽媽,但在對待故土的感情上,他更像我。
他是個順從聽話的孩子,絲毫也沒他媽媽那種傲慢無禮。
一次又一次,他告訴媽媽,說他不願住在奧馬哈或别的城市,還說,隻有她媽媽和我意見統一,他才會離開。
可是意見統一這一點,我們永遠都不可能做到。
我想到了訴諸法律。
在這件事上,我作為丈夫,任何法庭都會堅持我有決定這塊土地用途和目的的權利。
這一點我有把握。
可我卻給一件事兒攔住了。
倒不是擔心鄰居們的閑言碎語;我才不在乎鄉下人嚼舌頭呢。
是别的。
我心裡早已恨她。
對。
我已經希望她死掉,這就是我沒去訴諸法律的原因。
我相信每個人心裡都住着另外一個人,一個陌生人,一個耍奸使詐的人。
一九二二年三月,赫明頓的天空是銀燦燦的,每塊田地都變成了雪紗一般,我相信,在那時,農民威爾弗雷德,·勒蘭德·詹姆斯心中那個耍奸使詐的人已經對我妻子下了判決,裁定了她的命運。
這是宣判死刑的判決。
《聖經》上說,不知感恩的孩子像蛇牙,可是,糾纏不休、不知感激的老婆比蛇牙還要銳利。
我不是惡魔。
我曾試圖把她從那個耍奸使詐的人手中拯救出來。
我告訴她,如果我們無法達成共識,她可以到林肯郡她母親那兒去住,一個往西離這兒六十英裡的地方——這段距離夠遠的,算得上是分居了,雖然還夠不上離婚,但已表明我們的婚姻正在解體。
“然後把我父親的地留給你?”她問道,接着把頭甩向一邊。
我對那種傲慢的甩頭動作早已厭惡到極點,她那時就像是匹馴養不到位的馬駒子,鼻子裡還會發出嗤嗤聲。
“這種事永遠不會發生,威爾弗。
”
我對她說,如果她堅持己見,我會從她手中把地買過來。
這将不得不等上一段時間——八年,也許十年——但是,我會分文不差地把錢付給她的。
“一丁點一丁點地進賬,比一個子兒都沒有還要壞,”她應答道(鼻子又“嗤”的一聲,頭又來了個側甩動作)。
“這是每個女人都懂的。
法靈頓公司馬上支付全部現款,而且他們打算給出的高價要比你的出手爽氣多了。
我才不會住在林肯郡呢。
那又不是個城市,隻不過是個教堂比房子還多的村子。
”
您明白我的處境了吧?您不會不懂她把我置于的窘境吧?難道我就不能博得您的一點點同情?不能?那麼就聽聽這件事吧。
那一年的四月頭上——據我所知,距今已經八年了——她滿面光鮮、神采奕奕地走到我身邊。
她把大半天時間都泡在麥克庫克的“美容院”裡,把頭發做成厚厚的鬈子,懸在臉上,讓我想到旅館和客棧裡的馬桶紙卷兒。
她說她有了個主意,那就是把那一百畝良田和農場一起賣給法靈頓公司。
她認為,為了得到她父親的那塊地,公司會一并買下農場,因為那塊地靠近鐵路線(也許她想得有道理)。
“然後嘛,”那蠻不講理的潑婦說道,“我們把錢分了,離婚,重新開始各自的生活。
咱倆都清楚這就是你的心願。
”她說這話,俨然她不這麼想似的。
“哦,”我說了聲(像是要認真考慮這個意見),“那孩子跟誰呢?”
“當然跟我啦,”她說道,眼睛睜得老大老大。
“一個十四歲的男孩需要跟他媽一起過。
”
就是在那一天,我開始做亨利的工作了,我把他媽媽的最新計劃告訴他。
我們坐在幹草垛上。
我一臉哀傷,用最悲傷的聲音,向他描述,如果允許他媽媽實施這個計劃,未來的生活會是什麼樣:他會怎樣失去農場和他的父親;他會在一個大得多的學校裡念書;他所有的朋友(大多是自孩提時代起便認識)會被撇下;他會在一個嘲笑他、罵他是鄉巴佬的陌生人中為了一席之地打拼掙紮。
另外一方面呢,我說,如果我們能夠抓住土地不放手,我相信到一九二五年之前就可以付清所有的銀行貸款,過上無債的幸福生活,呼吸甜美的空氣,而不是從早到晚眼巴巴地望着豬内髒順着從前清澈的小河漂流下來。
“現在,你有什麼想法?”在要多詳細就有多詳細地描繪了這個景況之後,我問兒子。
“和你一起住在這兒,爸爸,”他說,淚水順着他的面頰湧下。
“她為什麼非要這樣……這個……”
“你接着說,”我說,“講真話絕不是詛咒,兒子。
”
“這個賤貨!”
“因為大多數女人都是賤貨,”我說,“賤是她們本性中無法根除的一個部分。
問題是我們如何應對。
”
但是,我内心那個耍奸使詐的人已經想到牛棚後面的那口老井了,那口井隻是用來盛泔水用的,因為它太淺太混濁——隻有二十英尺深,比閘溝深不了多少。
現在僅僅是把兒子引到井的問題上。
我不得不引導他,您當然明白這一點。
我可以殺掉老婆,但必須拯救我可愛的兒子。
如果膝下無子嗣與你共享、然後繼承那一百八十畝或者一千畝土地,擁有它們又有什麼意義呢?我裝着在考慮阿萊特把玉米良田變成屠宰場的瘋狂計劃。
我懇求她給我時間來習慣那個想法。
她同意了。
在接下來的兩個月當中,我做亨利的“工作”,使他接受不同的想法。
這确實是要多困難有多困難。
他雖然有她媽媽的長相(女人的長相是蜂蜜,你曉得的,引誘男人上蜂窩去挨蜇。
)但是沒有她該死的倔性子驢脾氣。
隻需要向他描繪一下今後他在奧馬哈或者聖路易斯的生活前景就行。
我提出了就連這兩個擁擠的城市也不會滿足她這個可能性。
她也許會覺得唯有芝加哥才合适。
“那時,”我說,“你也許會發現自己跟黑人一起上中學。
”
他對他母親的态度變得冷淡了。
她呢,經曆了一番努力——所有的努力都顯得笨拙,都遭到拒斥——試圖重新博得兒子的感情,之後便用冷漠來回敬了。
我(更恰當地說,是那個耍奸使詐的人)為此感到慶幸。
六月初,我告訴她,認真思考之後,我決定不讓她太平無事地賣掉那一百畝地;而且,如果毀滅和赤貧就是付出的代價,我會和她同歸于盡。
她倒是鎮定自若。
她決定自己(法律嘛,我們都知道,會和掏錢的人交朋友)去咨詢律師。
這一點我預料到了。
我奚落她這個主張。
因為她無法支付咨詢費。
那時,我把我們擁有的一點現金攥得緊緊的。
當我要求時,亨利甚至把他的儲錢罐交給了我,所以她就連那麼一點兒錢也拿不到。
當然,她去了位于迪蘭的法靈頓公司的辦公室,覺得非常笃定(和我一樣)有利可撈的他們會幫她支付法律費用。
“他們會的,而她會赢。
”在我們經常談話的地點幹草垛,我把這件事告訴了亨利。
對此我并沒有十成把握,但是我已經做出決定,雖然還不至于過頭地把這個決定稱為“計劃”。
“可是爸爸,那樣不公平!”他大聲喊道。
他坐在幹草垛上,顯得非常稚氣,不像十四歲,倒更像十歲。
“生活向來就不公平,”我說,“有時候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得到你必須得到的東西。
哪怕有人受到傷害。
”我頓了頓,打量着他的臉龐。
“哪怕有人死掉。
”
他臉色發白:“爸爸!”
“如果她死了,”我說,“一切就會照常。
一切争論都會了結。
我們可以太平地在這兒生活。
為了讓她走,我已經把我能給的都給了她,可她就是不肯走。
現在我能做的隻有一件事。
或者說我們能做的隻有一件。
”
“可我愛她呀!”
“我也愛她。
”我說,不管您是多麼不相信,我愛她這一點卻是真真切切的。
一九二二年,我對她的恨勝過了任何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感覺,而假如愛不是其中的一部分,是不會有那種情感的強度的。
而且,雖然阿萊特尖酸刻薄、固執任性,可到底還是個性情火熱的女人。
我們的“婚姻生活”從來沒有終止過,即使為了那一百英畝地開始争吵之後,我們在黑暗中的交媾越來越像動物在發情。
“不一定痛苦,”我說,“而一旦了結了……就好了……”
我帶兒子走出牛棚,把井指給他看,他卻号啕大哭起來。
“不,爸爸,千萬不要。
”
但是,當她從迪蘭回來(我們的鄰居哈蘭·考特利用他的福特車帶她走了大半的路,然後讓她自己走了最後的兩英裡),亨利懇求她“放手吧,這樣我們還照樣是個家”的時候,她大發脾氣,扇了他一個嘴巴,告訴他不要像狗一樣搖尾乞憐。
“你父親把怯弱傳染給了你。
更糟糕的是,他把貪婪也傳染給了你。
”
就像她與這個罪惡毫無幹系似的!“律師向我保證這塊地是我的,随我處置,我會把它賣了。
至于你們倆嘛,你們就一起住在這兒,聞聞烤豬的味道,自己燒飯,自己理床。
你,兒子,可以白天耕地耙田,晚上讀讀他那堆不朽大作。
那些書沒給他帶來過多少益處,但是你也許會讀得更透些。
誰知道呢?”
“媽媽,這不公平!”
她瞅着兒子看看,像個女人在打量一個擅自摸她胳膊的陌生男人一樣。
當我看到兒子冷冷地回望的時候,心裡好開心啊。
“你們倆可以一起下地獄去了。
我嘛,我要到奧馬哈開個服裝店。
這就是我認為的公平主張。
”
這次談話發生在前院,院子位于屋子和牛棚之間,盡是灰塵。
她的公平主張就是她撂下的最後通牒。
說完這話,她便大步穿過院子,那雙漂亮的、城裡人穿的皮鞋揚起一片塵土。
她一進屋子就把門關上了。
亨利轉過身來看着我,他嘴角帶血,下唇腫脹,眼神裡飽含着憤怒。
那憤怒是赤裸裸的、純粹的,隻有青春期的人才能感受到的那種。
恰恰就是那樣一種憤怒才會不計代價。
他點點頭。
我也朝他點點頭,表情跟他一般凝重,可我内心那個耍奸使詐的人卻在咧嘴大笑。
那一巴掌成了她的死亡令。
兩天過後,亨利來到新刨的玉米地找我時,我發現他的心又軟了下來。
我并不沮喪,也不感到驚訝。
從孩子到成人的歲月中,人的情感是一陣一陣的,正在經曆這個狀态的人起伏變化起來就像是美國中西部農民過去經常放在糧倉頂上的風信雞一樣。
“我們不能這麼做,”他說,“爸爸,她是錯了。
香農說過,因錯而死的人是要下地獄的。
”
上帝一定懲罰循道宗教堂和循道宗青年會,我心裡想……但是那個耍奸使詐的人隻是笑了笑。
接下來的十分鐘,我們在翠綠的玉米地裡談起了神學,當時初夏的雲朵——那是最漂亮的雲朵了,像縱帆船一樣漂浮的雲朵——緩緩地在我們的頭頂上飄過,後面留下航船尾流一般的影子。
我向他解釋道,那樣幹不是把阿萊特送進地獄,恰好是把她送上天堂。
“因為,”我說,“遭到謀害的男人或女人死的時候上帝不在現場,在場的是人。
那男人……或者女人……還沒來得及贖完罪,生命就夭折了,因此所有的過錯一定會被原諒。
如果你以這樣的方式來看待這件事,每個殺手便成了天堂之門。
”
“可我們呢,爸爸?我們不會下地獄嗎?”
我指了指蔥郁的玉米地。
“看到我們四周盡是天堂,你怎能說出這樣的話?可是,她打算把我們從這兒趕走,就像天使拿起冒着火焰的劍把亞當和夏娃趕出伊甸園一樣。
”
他盯着我,表情十分不安。
黑暗。
我讨厭用這樣的方式将自己的兒子拽人黑暗,但我在當時和現在都隐約相信,那樣做的不是我,而是她。
“而且想想看,”我說,“如果她去了奧馬哈,她會在陰間給自己挖個更深的坑。
如果她把你帶走,你就成了城裡的孩子——”
“我絕不會走!”他高聲叫嚷出來,驚得烏鴉從籬笆上飛起,打着旋飄進湛藍的天空,像燒焦的紙片。
“你還小,将來會走的,”我說,“你會忘掉這一切……你會學到城裡的方式……開始給自己挖陷阱。
”
如果他當時回答,殺手絕無希望在天堂裡與受害人重聚,我也許會被駁倒。
可是,要麼是他的神學理論還沒高深到那一步,要麼就是他不想考慮這類事情。
到底地獄真的存在,還是我們給自己制造了人間地獄?每當我回顧過去八年的生活,我都堅持認為是後者。
“怎麼幹?”他問,“什麼時候幹?”
我告訴了他。
“幹完以後我們還能繼續住在這兒?”
我說能。
“不會讓她痛苦吧?”
“不會,”我說,“很快就完事。
”
他似乎滿意了。
即便如此,要是阿萊特本人做事不是太絕的話,事情也許還不至于發生。
我們決定在六月中旬的某個周六晚上動手。
那天晚上,天氣不錯,跟我記憶中的所有晴天是一樣的。
阿萊特有時在夏日的傍晚喝上一杯葡萄酒,但一般不會多喝。
這麼做是有道理的。
她屬于那種隻要喝了兩杯,就忍不住要喝四杯、然後六杯、再後整整一瓶的人。
爾後,要是還有,再來上一瓶。
“我得留點兒神,威爾弗。
我太貪杯了。
不過,對我來說,幸運的是,我這人意志堅強。
”
那天晚上,我們坐在門廊上,望着殘留在田野上的向晚時分的光輝,聽着蟋蟀發出令人恹恹欲睡的“喏咿——咿咿咿咿咿”的叫聲。
亨利待在自己的房間裡。
他晚飯幾乎沒動。
門廊裡有一對搖椅,一張配的是媽咪坐墊,另一張配的是爹地坐墊。
和阿萊特坐在搖椅上的時候,我想我聽到了一個也許是幹嘔的輕微聲音。
我記得我當時想,到那一刻真正來臨時,兒子終究還是會下不了手。
第二天早晨,他母親将帶着宿醉醒來,脾氣大發,絲毫也不知道自己差點永遠見不着内布拉斯加的黎明。
但我還是按照計劃向前推行。
因為我像一隻俄羅斯套娃?也許吧。
也許每個人都是那樣。
在我心裡的是那個耍奸使詐的人,但是,在那個耍奸使詐的人的心裡卻是一個懷揣希望之人。
那個懷揣希望的家夥在一九二二年和一九三三年當中的某個時候死去了。
那個耍奸使詐的人做絕了壞事之後也消失了。
生活,缺少了他的詭計和城府,已然成了一片虛空之地。
我把酒瓶從屋裡拿到門廊上,就在我試圖給她斟酒時,她卻用手遮住了那個空杯子。
“為了弄到你想要的東西,你用不着把我灌醉。
我自己也想要。
身上有點癢。
”
她岔開雙腿,把手放到褲裆,讓我知道她癢的地方。
在她的心裡有個粗俗不堪的女人——或許甚至就是個婊子——而酒總是讓她放蕩發騷。
“不管怎麼說,再來上一杯吧,”我說,“有事要慶祝一下。
”
她戒備地望着我。
就算隻喝了一杯酒,也已經讓她淚眼婆娑了(好像一部分的她想要得到所有的酒,可又無法得到,正在為此哭泣呢)。
在落日的餘晖裡,她的眼睛呈橘黃色,像是裡面點了蠟燭的南瓜燈的眼睛。
“不會有官司的,”我對她說,“也不會有離婚。
如果法靈頓公司能夠支付我的八十畝地和你父親的一百畝地,我們的争論就到此為止吧。
”
在我們令人煩惱的婚姻當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她居然目瞪口呆了。
“你說什麼?你是認真的嗎?别逗我,威爾弗!”
“我沒逗你,”那個耍奸使詐的人說道。
他說這話的時候,是誠心誠意的。
“亨利和我就這件事也沒少談過——”
“你們倆像賊一樣,這倒是不假。
”她說。
她已經把手從酒杯上挪開,我不失時機地把它斟滿。
“常常在于草垛上,或者坐在木頭堆上,或者就在後面的地裡頭挨着頭嘀嘀咕咕。
我還以為你們是在談香農,考特利。
”
接着又是一聲鼻嗤,一個甩頭,可我認為她此刻也多少有些傷感了。
她呷了呷第二杯酒。
若是隻呷上兩口,她還可以把酒杯放下,然後上床睡覺。
如果到了第四口,我就不妨直接把酒瓶子給她,更不用說我準備在手邊的另外兩瓶了。
“不,”我說,“我們談的不是香農。
”
盡管我曾經看到,他們一起步行兩英裡路到赫明頓中學時,亨利偶爾會拉着她的手。
“我們一直在談奧馬哈。
我想,他想去那兒。
”
在她喝完一杯酒、另一杯隻呷了兩口時,要對她露骨地吹牛肯定是行不通的。
我的阿萊特啊,她生性多疑,總是在尋找我内心更深的動機。
當然,在這件事上我确實懷有更深的動機。
“至少試試看才知道吧。
再說,奧馬哈離赫明頓不是很遠……”
“對,根本就不遠,我已經對你們說過一千遍了。
”她又呷了一口,并未像之前那樣放下酒杯,而是把它拿在手上。
西邊地平線上橙色的天光已經變成了青紫色,仿佛不屬于這個世界。
這光此時正在她的酒杯中燃燒。
“如果是聖路易斯的話,情況就不一樣了。
”
“我已經放棄那個想法了。
”她說。
當然,這意味着她已經調查過那個計劃的可能性,發現它有問題。
無疑是背着我幹的。
除了找法靈頓公司的律師之外,所有這一切都是背着我幹的。
如果她不是想把它當做是揍我的棍子的話,她照樣會背着我幹那事兒。
“你認為,他們會把整塊地買走嗎?”
我問,“整整一百八十畝地?”
“我怎麼知道?”她邊說邊呷着酒。
第二杯酒喝了一半了。
如果我此刻告訴她已經喝得差不多了,并把酒杯從她手中拿走的話,她肯定不會答應。
“你知道,對此我一點也不懷疑,”我說,“那一百八十畝地就像聖路易斯一樣。
你早調查過了。
”
她狡猾地朝我瞥了一眼,然後突然放聲大笑,“也許我真的調查過了。
”
“我想我們可以在城郊找棟房子,”
我說,“那裡起碼有一到兩塊地可以看看。
”
“那樣你就可以整天把屁股放在門廊搖椅上,讓你老婆幹活?嘿,幫我把杯子加滿吧。
如果我們是在慶祝,那就讓我們慶祝慶祝吧。
”
我把兩個杯子都加滿。
我的杯子裡隻倒了幾滴,因為我剛剛隻喝了一口。
“我想我說不定能找份修理師的活兒幹幹。
汽車和卡車什麼的,但主要還是農機。
要是我能讓那台舊農機寶轉起來——”
我拿着杯子,指了指停在牛棚邊上的那台黑乎乎的拖拉機——“我想,什麼玩意兒我都能修得好。
”
“是亨利勸你這樣做的吧。
”
“他說了,與其一個人單獨留在這裡明擺着吃苦受罪,倒不如冒險嘗試幸福地在城裡生活,我信他了。
”
“這孩子有腦筋,大男人聽他的!終于還是聽了!祝賀!”她一飲而盡,舉杯還要加酒。
她抓着我的胳膊,朝我靠得很近,近得能聞到她氣息裡的酸葡萄味兒。
“今晚你也許能得到你想要的東西,威爾弗。
”
她将沾滿紫色酒液的舌頭伸到上唇的中間。
“那個龌龊事兒。
”
“我正盼着呢。
”我回答。
假如我得手的話,那天晚上一件更龌龊的事将在我和她合睡了十五年的床上發生。
“我們把亨利叫過來吧。
”她說,話語已經開始含糊。
“我要祝賀他最後終于見到了光明。
”(我提到過我老婆的詞彙裡沒有“感謝”這個動詞嗎?也許沒提過。
也許現在我已經用不着提了。
)她突然有了主意,兩眼發光。
“我們給他一杯酒吧!他也老大不小的了!”她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就像坐在法院兩邊長凳上的老男人在講黃段子時的動作。
“要是我們讓他松松口,說不定能探到他有沒有跟香農·考特利搞上了呢……她呀,是個小騷貨,不過倒是有一頭漂亮的頭發,這一點我得承認。
”
“先再來一杯吧。
”那個耍奸使詐的人說道。
她又喝了兩杯,酒瓶(第一瓶)這下子空了。
那一刻,她用最拿手的中世紀吟遊詩人的嗓音唱起《阿瓦隆》,邊唱還邊展示她最拿手的中世紀吟遊詩人轉眼球。
看着讓人難受,聽着更讓人難受。
我走到廚房,又拿了一瓶酒,斷定此刻正是叫亨利的時候。
雖然,正如我在前面說過的,我對兒子參與此事不抱多大的希望。
如果他願意做我的同謀,我就幹,可我心裡在想,當談話結束、那一時刻真正來到的時候,他會臨陣退卻的。
果真如此的話,我們就把她安置到床上。
第二天早晨,我會告訴她,關于賣掉家父土地的事情,我已經改變了主張。
亨利過來了,他那張白皙痛苦的臉上顯示不出絲毫要助人成功的迹象。
“爸爸,我覺得我不能,”他低聲說道,“她是我親媽呀。
”
“如果你做不到,那就是做不到,”我說,話音裡面絲毫也沒有耍奸使詐的人的痕迹。
我認命。
該是啥樣就啥樣吧。
“不管怎麼說,她也是幾個月來第一次開心。
醉是醉了,但是開心。
”
“不止是喝多了,她醉了?”
“别大驚小怪的;随心盡性是唯一能讓她開心的事。
跟她一起十四年,該教你明白這一點了吧。
”
當他的親生母親開始刺耳地、但是一字一字地吐出《風騷的麥吉》時,他蹙了蹙眉頭,把耳朵側向門廊的一邊。
一聽到這首下流的歌謠,亨利就會蹙眉頭,也許是因為聽到其中的和聲部分(“她心甘情願,幫他把雞巴插了進去,因為她是風騷的麥吉”),更可能是因為看到她那含混不清的發聲樣子。
早在去年勞動節周末的一次循道宗青年同道的野營會上,亨利就已經發誓拒絕酒精了。
看到他震驚的樣子,我非常開心。
當十來歲的孩子不像勁風中的風向标時,他們就像清教徒一樣僵硬。
“她要你跟我們一起來上一杯。
”
“爸,你知道我已經向主發誓滴酒不沾了。
”
“你得跟她一起喝了那杯。
她想慶祝。
我們要賣地,遷往奧馬哈。
”
“不!”
“嗯……瞧着吧。
一切由你自己決定,孩子。
出來,到門廊上來。
”
他媽媽看到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雙臂纏住他的腰,把身子緊緊地貼着他,并在他的臉上過火地親來親去。
從兒子臉上表現出來的痛苦樣子可以想象,那些親吻一定是味道難聞,令人不爽。
那個耍奸使詐的人趁機把她那隻又喝空了的杯子加滿了。
“我們終于在一起啦!我的男人們有腦子啦!”她舉起杯子幹杯,杯中相當一部分酒斜潑在她的胸脯上。
她笑了,沖我擠擠眼。
“威爾弗,如果你乖,過會兒就讓你把我衣服裡面的酒吮幹。
”
然後,她一屁股坐回搖椅裡,撩起裙子,塞到兩腿間。
亨利打量着她,既感到茫然,又充滿厭惡。
她望着亨利的表情,笑了。
“沒必要這麼大驚小怪嘛。
我看到過你跟香農,考特利在一起。
她是個小騷貨,不過她頭發漂亮,身條子也不錯。
”她把杯中剩下的酒一口喝光,打了個嗝。
“如果你不嘗嘗鮮,你就傻了。
可你最好謹慎點。
十四歲不是小得不能結婚。
在中部這兒,跟你表妹結婚,十四歲不算太小。
”她又笑了幾聲,端出酒杯。
我用第二瓶酒給她把杯子倒滿。
“爸爸,她喝得夠多了。
”亨利說,像牧師一樣不贊成我加酒。
我們頭頂上方,最初出來的星星眨巴着眼睛,挂在無邊無際的、平坦的蒼穹太虛中。
這是我平生最愛見到的景象。
“啊,我忘了,”我說道。
“酒後吐真言,這是老普林尼說的……是在你母親經常鄙夷不屑的一本書裡說的。
”
“他啊,就是白天手裡拿耕犁,晚上鑽進書紙堆,”阿萊特說,“除了他在我身上搞别的活動的時候。
”
“媽媽!”
“媽媽!”她學着他的腔調,然後朝哈蘭·考特利的農場方向舉起杯子,盡管農場距離我們夠遠,連燈光都看不清。
可是,即便它離我們再近一英裡,我們也還是看不清燈光,因為玉米已經長高了。
每當夏日來到内布拉斯加的時候,每家農舍就成了一隻船,在巨大無邊的綠色大海上航行。
“這裡通向香農·考特利和她鮮滋滋的奶子哦。
要是我兒子到現在還不曉得她的奶頭是什麼顔色,那他就是個傻逼。
”
我兒子對這番話沒做反應,但我從他陰沉沉的臉上看到的一切卻讓那個耍奸使詐的人很高興。
她朝亨利轉過身來,抓住他的胳膊,酒濺在他手腕上。
不顧他厭惡的嘟哝聲,她突然面目猙獰地直視着他的臉,說:“在玉米地裡或者牛棚後面和她躺在一起的時候搞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