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樹堂”的車隊共計四輛:最前一輛開路的原本給狄斌坐,可是他堅持要親自負責指揮探路的騎士,隻有在晚上露宿時才會進車子休息;第二輛是于潤生夫婦的座駕,除了葉毅之外,車頂和車尾各坐着一名護衛,兩側也有騎馬的部下沿途保護;第三輛用來載運糧水、衣物、器皿、野營用的帳篷和其他必需品;押尾的車子則是鐮首和甯小語乘坐。
加上車夫和其他騎馬的護衛,整支車隊多達七十四人,每到一個城鎮就要把當地最大的旅店包下來。
若非有“豐義隆”的旗幟,加上各地分行預先招呼照應,他們早就成了顯眼的劫掠目标。
可是這樣一支大車隊馳進這段官道時,就像一片葉子飄落在森林中。
不論往哪個方向看,也無法看不見人。
螞蟻般的饑民,在破布搭成的帳篷四周圍成一堆堆,或是幾個摟成一團互相取暖。
觸目可見都是形貌凄慘的光秃樹木,葉子和樹皮早就變成他們胃囊裡的苦水。
車隊和馬匹都走得很慢。
田阿火騎馬走在最前頭,不斷驅趕坐卧在道路中央的人。
他們大半都已無法行走,要用爬的回到路邊,僅僅躲過碩大的車輪。
狄斌策馬緊靠在于潤生的車子右側。
他左手握缰,右手按在插于鞍旁的環首鋼刀上。
然而他知道刀子隻是安慰——這數以千計的饑民假若真的一起發難,不消一刻就足以把整個車隊吞噬。
他沿路掃視每一張凹陷的臉龐。
沒有一個人哭——也許他們身體裡的水分快要幹竭了。
每副龜裂的嘴唇都半張着,似乎在期待些什麼。
是救濟?還是死亡?
狄斌已派部下查問過:這大批難民來自直轄州(首都所在的州府)西部三個村鎮。
因為去年大旱導緻嚴重欠收,可是還得把過半的田産交納,到了冬天時不得已連谷種都吃掉了;過年後一待天氣稍暖,就離鄉上京求恩恤,可是還沒到首都十五裡内已被禁軍驅趕回頭,流竄到此地時已餓死了半數。
狄斌不敢直視他們的眼睛。
他不是沒有見過窮人。
幾年前他自己也窮得要命。
可是在漂城那種大地方,窮人至少還有飯吃——從那些豪戶和權貴的手指縫溜出的一點點也足夠養活許多人。
漂城的窮人還可以養狗……
比起過去在破石裡的日子,這裡更讓狄斌想起戰場,那枕藉的屍叢。
——至少士兵還要死得體面一點……
“白豆,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來嗎?”于潤生的聲音隔着車廂響起。
“是要讓我們……回想從前什麼都沒有的日子嗎?”
狄斌沒有看見車廂裡的老大在搖頭。
“是要看看他們跟我們有什麼分别。
你知道嗎?”
狄斌再看四周。
一張張蠟黃的臉。
都是普通不過的農民。
狄斌的老爹是獵戶,可也不比農家好上多少。
他想象自己假如還留在老鄉,今天會變成什麼模樣。
“我不知道。
”
“他們雖然都已經餓得半死,可是這兒這麼多人,要是都湧過來的話,我們車子裡所有的東西也都得獻出來了吧?不,他們可以幹脆把我們幹掉……今天又将多一頓肉食。
”于潤生幹咳了幾聲。
“對啊。
我想他們早就開始吃人肉了……”
“可是他們沒有這樣做,為什麼?”
狄斌聽着,按在刀柄上的掌心冒出冷汗。
這是他一直擔心的事。
不錯,為什麼他們沒有走過來?
“因為他們不敢。
他們沒有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勇氣。
從出生到死亡,他們都相信自己是個普通人。
除了偶爾的運氣之外,他們不相信自己能夠改變些什麼。
他們相信世上許多東西是不可違背的。
他們永遠在等待别人告訴他們做什麼和不許做什麼。
他們也曾經作夢,并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