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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在沙路上颠簸,尚立敏她們的尖叫已放野了的炸響:“好綠啊——”
是綠。
曾幾何時,這兒人山人海,沙鄉人以無堅不摧的信念和戰天鬥地的革命精神,揮動着鐵鍁、斧頭,不,一切能與天地較勁兒的工具,在那場浩浩蕩蕩的大運動中,将盤踞在沙窩裡幾十年上百年的沙刺、紅柳、梭梭,還有那成片成片的胡楊林,一應兒斬草除根,九道子沙梁護着九道子塆,沙鄉人神往的大寨田建成了。
慶功大會上,年輕的牛根實代表沙鄉新一代農民莊嚴宣誓,這兒以後不叫九道梁子,要讓它變成九步沙。
聽聽,多豪邁、多氣勢的語言呀,九步就可以踩過沙漠,踩出一片新天地!九步沙這個名字,第二天就出現在省報上,而且是大紅色。
比九步沙更紅的,是沙鄉人熱盼未來的心。
多少年過去了,大寨田并沒長出沙鄉人渴望着的莊稼,倒是風一年比一年猛,沙一年比一年惡,太陽一年比一年毒。
九步沙真的成了九步沙,不過這一步,怕是要讓沙鄉人跋涉上一輩子,後悔上一輩子。
江長明還清楚地記得,自己第一次來九步沙的情景。
那是他剛進沙漠所不久,老師鄭達遠帶着他,一路走來,最後站在黃寡婦灘的風口子上。
那一天的江長明心裡說不出是啥滋味,隻覺得這一路,熱情在一步步消退,信心在一步步動搖,甚至,對自己的所學所愛,追求還有理想,也生出從未有過的困惑和懷疑。
他不止一次地問自己,難道這就是沙漠,這就是将要承載自己一生的真實所在?那是多麼令人沮喪的一幕啊,眼前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枯黃、死黃,耳邊是呼呼嘯叫的漠風,腳下,是逼人後退的滾滾熱浪。
他想象中的沙漠,哪是這樣?那裡面充滿神奇,充滿驚險,藍天白雲下,一望無際盛開的,是一個青年才俊的夢想,是征服沙漠、建設綠洲的铮铮誓言。
誰知眼前的現實竟是這樣殘酷,殘酷得似乎能在瞬間就将他的夢想擊碎,不留一點兒餘地。
他傻眼了,徹徹底底傻眼了!
他就像失語一般,面對漫天黃沙,久長地發不出聲音。
後來他求救似的将目光伸過去,投在老師臉上。
老師鄭達遠那一天也是格外沉重,一路,他就沒笑過,等站在淩厲的風中,面對要把人壓抑死的九步沙時,笑就離他更遠了。
“知道不,這兒的樹,就是我毀的。
”鄭達遠陷入到往事中,那段沉痛的記憶,成了他一生繞不過去的一堵牆。
也是在那次,江長明知道了老師的過去,也才懂得,老師為啥要把後半生賭博似的賭在九步沙。
他是在替那場運動贖罪啊!
一個人為一場運動贖罪,這樣的事也隻有老師做得出。
那時的九步沙,綠色還很稀少,九道梁到五道梁之間,幾乎就望不見綠,不過老師說:“總有一天,風沙會遏制住的。
”
也是在那次,江長明跟牛棗花有了一面之緣,是老師主動向他們介紹認識的,老師說這兒住着一個人,很了不起:“瞧,這幾十畝林地,都是她的。
”江長明很是驚訝,這漫天黃沙中,還真能住人?
時間一晃過去了十年,十年間,江長明再也沒來過沙縣,沒來過九步沙。
想不到,十年後的九步沙,卻成了另番樣子。
江長明簡直想象不出,這滿眼的綠,是怎樣一點點長出的?這形态各異的綠色植被,是如何頑強地茂盛了起來?
正訝疑着,五道梁子那邊,猛騰騰響出一陣唱:
五月裡來五端陽
沙棗楊柳插門上
雄黃酒兒高升上
我和王哥喝一場
你喝酒來我捏手
這麼的熱鬧哪裡有
紅糖冰糖四合糖
比不上妹妹唾沫香
六月裡來熱難當
王哥放羊在高山上
手搬大門往外看
王哥困到山裡面
一鬥麥子兩回面
粗籮兒籮了細籮兒彈
彈了三升細白面
我給王哥送盤纏
懷裡揣的油麻卷
胳膊上搭了兩串錢
手裡提的米湯罐
姑娘的情誼在罐裡面
……
“是六根!”江長明猛地一喜,這聲音真是太熟悉了,在五佛,他沒少聽過六根唱,那首《王哥放羊》,到現在自個兒都能從頭到尾唱出來。
聽見這唱,一直悶聲不說話的牛玉音終于開口了:“就是這片林子,害得我姑姑住院的。
”
江長明心裡一暗,玉音已将她們家跟姑姑争搶林子的事說給了他,還求他想個辦法,千萬不能讓林子落她爹手上。
“他是想拿這林子掙錢哩,要真開發成觀光林,用不了幾年,這兒又會成一片黃沙。
”
這問題江長明也思考過,說來真是寒心,眼下動這片林子主意的,怕不隻牛根實一家,就連縣上,也在三番五次動這個腦子。
以前老師在,縣上不敢輕易提出來,藏頭露尾提了幾個方案,都被老師識破,嚴詞拒絕了。
老師一去世,縣上馬上行動起來。
上次縣長白俊傑宴請孟小舟,據說就是為這事。
沙縣有個大方案,想把沙産業作為旅遊業的增長點,開發一個大型沙漠觀光區,其中九步沙還有這一大片林子都在開發範圍之内。
白俊傑還提議,讓沙漠所也作為開發單位,一并投資。
沒想,孟小舟真就給答應了。
一行人說着話,翻過九道梁子,八道梁子,很快到了五道梁子。
六根一眼就認出是江長明,興奮地直叫:“是江幹部呀,你咋給跑來了?”江長明笑着走過去,握住六根粗糙的手:“好你個六根,我說咋在五佛看不見你呢,原來跑到沙窩鋪了。
”
六根傻傻一笑,道:“我爹死了,五佛家裡又沒了啥人,就在這将就了。
”六根說的是實情,他老婆生下菊兒不久,嫌家裡窮,跟人跑了。
六根拉扯着菊兒過日子。
他爹因為心裡愧對兒子,索性跑到沙窩鋪放羊,一放就把自己的魂也給放到了沙窩鋪。
爹死後,菊兒嫁了人,六根就成了光棍。
一個光棍哪兒不能過日子呢?況且,六根現在心裡還有人。
嘿嘿,這個六根!
久别重逢,六根興奮得不成,非要拉江長明到自個小屋裡坐坐。
氣得玉音直拿白眼瞪他。
心說,你那也叫屋,狗窩還差不多。
江長明急着要去實驗林,推辭道:“改日吧,改日一定請你喝酒。
”走出老遠,猛聽六根在後面追問:“音丫頭,你姑姑病輕點兒了沒?”
江長明在沙窩鋪發現了寶!
剛到三道梁子,江長明猛覺眼前一亮,一抹奇特的綠跳出來,牢牢捉住了他的眼。
未等别人有何反應,他的腳步已跳進林子。
等站到那片樹苗前,他就禁不住地喊:“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郁郁蔥蔥的沙棗林中,一種新培育的樹苗朔風而立,這樹苗粗看像沙棗樹,細一看,不是,它是沙棗樹跟紅柳嫁接後的新品種。
它不像别的樹苗那樣拔地而起,而是每長高一手指,就盤出若幹個細枝,這些細枝打着彎兒,須一般鋪散開來,左右擴散,伸進别的灌木中。
這樣,整個林子形同一張蜘蛛網,密密麻麻往四周延伸。
樹的主幹仍往上蹿着,并伸出更多的須來。
須上生須,一下就把林子給鋪嚴實了。
如果不是刻意留了走人的通道,人的雙腳是很難走進這林子的。
“達遠三代!”江長明猛就喊出這樹的名字。
天啊,老師成功了,老師他終于培育出了“達遠三代”!
一股巨大的幸福感包圍了他,燃燒了他。
一把抓過聞聲趕來的尚立敏:“快看,這就是‘達遠三代’。
”尚立敏幾個也是一片尖叫,真是沒想到,他們會在這兒看到“達遠三代”。
說話間,助手小常已舉起相機,搶拍起鏡頭來。
研究生方勵志更是驚訝得不成,當初“達遠二代”從培育到推廣,他是一直跟着老師的,沒想“達遠二代”剛一推廣出去,便遭到慘敗。
這種樹苗根繁葉茂,枝條的延伸也能達到理想程度,可惜它不耐旱,如果長在多雨地帶,它不失為一種好品種,但在幹旱的沙漠,它的成活率卻極低。
而且“達遠二代”還有一個根本性的難題沒解決,就是這樹猛長,隻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