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晚,呂競男不許大家繼續吹牛,命令所有隊員就地安歇。
嶽陽和張立嘟囔着老大不樂意,難得有一回方新教授他們沒有的經曆,正興奮着呢,卻被命令去睡覺。
這兩人與卓木強巴一個房間,夜裡反複睡不着,兩人硬拉着卓木強巴就白天的事軟磨硬泡,非讓卓木強巴從到達瑪縣尋獒說起,說他如何發現岡拉的,如何與岡日結識,這附近有什麼風土人情……
卓木強巴被纏得沒辦法,隻能說了與岡日認識的經過,就是四處尋找,追查一切線索,最後找到了這裡,很簡單,然後道:"這達瑪縣,要說有什麼風土人情麼,嗯,大概和别的地方差不多,不過縣城周邊的草場上,這裡的居民喜歡賽馬,擅騎射。
他們的比賽和别的地方不同,那馬是不配馬鞍子的,哦,還有,馴服野馬也是當地人喜歡的運動。
歌舞嘛,這裡的手镯舞和獅子舞都獨具特色……"
聽了一會兒風土人情,張立有所察覺道:"強巴少爺,你說的達瑪縣,該不會就是那個縣吧?"
卓木強巴道:"對,它還有另一個名字,那是常用名,也非常古老了。
"
張立道:"那為什麼你們管它叫達瑪縣呢?是因為縣裡居住的達瑪人嗎?"
卓木強巴道:"當然不是。
在吐蕃王朝統一這裡之前,這裡有一個叫達瑪的小國家,吐蕃統一這裡之後,這裡就一直叫達瑪的,所以最早的古籍上都叫達瑪縣。
獒州,是後來蓮花生大師入藏,才将這裡改成了這個名字。
不過,我們一提獒州,首先想到的都是達瑪縣。
"
嶽陽在被窩裡道:"強巴少爺,我記得白天岡日大叔說,岡拉是吃狼奶長大的,那又是怎麼回事啊?"
卓木強巴憂思道:"唉,其實岡拉的身世……"
十五年前,納拉村的東南面,有一座破敗不堪的小石屋。
寒冬季節,大雪紛飛,夜已深,天空漆黑一片,仿佛死神的鬥篷籠罩着這方小小的天地,萬物靜簌,天地間隻剩下風雪在呼嘯。
石屋裡和外面一樣冰冷,火塘裡隻剩一堆灰燼,整個屋子死氣沉沉,火塘旁坐着一個男人,像是冰雕一座,若非他的眼睛不時還能眨動,恐怕誰都會以為這是個死人。
沒錯,他已經死了,他心中生命的火焰已經燃盡,隻剩下,猶如火塘中的,一撮灰。
那是當年的岡日,他妻子于三年前失蹤,遍尋大雪山,再也找不到,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他一直還活着,那是因為,他不相信他妻子已經死去。
他堅信,總有一天,拉珍會輕輕地推開門,輕輕地說上一聲:"我回來了。
"
每當距離妻子上雪山的日子臨近,岡日就無法入睡,那時的岡日,正在思索明天又該如何痛苦地熬過去。
正當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響起了"咚咚咚"的敲門聲……
已被凍得僵硬的岡日遲疑着,沒有誰會在這樣的冰雪夜趕路。
"咚咚咚",聲音又一次響起,很輕,很清晰。
岡日不敢相信,突然,他像着了魔一樣站起來,旋風般将門打開……
屋外一團漆黑,狂風夾雜着冰雪無孔不入地襲來,什麼都沒有。
岡日不驚反喜,對着那無盡的虛空大聲詢問:"拉珍,是你嗎?拉珍――"
回應他的,是風中虛弱的低鳴,岡日取過酥油燈才發現,在門口蜷曲着的,是一匹受傷的母狼。
它的後腿拖着捕獸夾,殷紅的血像盛開在雪地上的梅花,一直延伸到無盡的黑夜裡。
母狼在地上蜷成一團,像一個墊子,它不住地伸出舌頭,舔舐着墊子正中的一個小東西,毛茸茸的,還活着,會動。
岡日小心地靠過去,将酥油燈拎到眼前。
在那母狼的懷裡,是一個白茸茸的小家夥,團着身體就像個雪球,它正使勁蹬着四條腿,想鑽到母狼的肚子下面吃一口奶。
母狼的血都快流幹了,哪裡還有奶?看着母狼的傷勢,岡日突然明白了這隻深夜來訪的母狼的意圖,他放下酥油燈,伸出顫巍巍的雙手,慢慢地,靠近母狼的身體。
母狼一動不動,隻是用雙眼看着岡日,深情的,殷切的,那是讓岡日無法忘記的,慈愛的目光。
岡日将這小家夥捧在手心裡,這躁動不安的小家夥停下來,一雙漆黑閃亮的小眼睛盯住了岡日那過于蒼老的臉,仔細地打量着。
岡日也打量着它,那一身白色的絨毛,真是太可愛了,就像那冰川上盛開的雪蓮花一般。
突然,岡日的手微微一顫,他在這個尚未斷奶的小家夥身上,看到一處明顯的傷痕,大概有一枚五角硬币大小的圓形瘢痕,那是人類的煙蒂燙傷的痕迹啊!
刹那間,岡日仿佛從這個傷痕上,看到了小家夥過去所遭遇的不幸。
母親被獵殺,它被人類玩虐後,扔到了冰天雪地裡,是母狼發現了它,并用自己的乳汁養活了這個小生命。
這隻母狼,也正是那時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嗎?而今,母狼也在人類的捕獸夾下,生命的光華正黯淡地走向盡頭……不管如何,這個小家夥能活下來,這是怎樣的奇迹啊!想到這些,一股沖動突然湧了上來,岡日高高舉起那小小的生命,大聲地問出了後來讓卓木強巴一生銘記的那句話:"被人類所傷害,所抛棄,所背叛,還是願意選擇相信人類嗎?"
風呼呼地吹着,小家夥突然伸出粉嘟嘟的舌頭,在岡日的手心輕輕舔了一下……
溫暖的感覺從手心一直蔓延到心底,那早已熄滅的灰燼之中,蟄伏的火苗開始再度複燃。
岡日将這個嬌嫩的生命塞進自己的襖子裡,他決定,要像守護自己的孩子一樣守護着它,這朵美麗的雪蓮花。
母狼一直默默地凝視着,直到最後,才向岡日投去了感激的目光,艱難地别過頭去,将視線投向無限深遠的黑暗,投向那個狼群曾經栖息的地方,安然閉上了眼睛。
天地交接之際,出現了一抹黎明的曙光,在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岡日有了一個女兒,叫岡拉……
聽聞岡拉的來曆,張立不由暗歎一聲。
嶽陽卻是捏緊了拳頭,恨恨問道:"強巴少爺,海藍獸不是很名貴的藏獒嗎?為什麼……為什麼那些人會如此……"
卓木強巴道:"不,你想差了,一種物品或動物它是否名貴,是由人們對它的喜好和認識來決定的。
十幾年前,藏獒可不像今天這樣被炒得火熱,它們隻是藏民看家護院的好夥伴,也沒有人用金錢去衡量過它們。
還有,藏獒的幼崽和小狗是沒有明顯區别的,就算是有經驗的老藏民,也無法區分那小狗長大後是頭藏獒還是普通犬類,盜獵者更不會在意這些。
"
說着,卓木強巴不禁想起岡日曾對自己說過的話來:"藏獒?你覺得那些關在籠子裡,或是拴上鐵鍊,鎖在羊圈外的就是藏獒嗎?不,它們頂多算是大狗!隻有當它們自由地奔馳在藍天白雲下,像風一樣掠過高原草甸,那才是真正的藏獒……"
就在嶽陽和張立為岡拉的身世唏噓不已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岡拉就在小屋外面。
它敏銳地捕捉到屋裡人的談話聲,似乎勾起了回憶,它低頭想了想,随即搖了搖頭,回頭望着身後的灰衣人,引領着他,朝大山中走去。
這一人一獒,都未發出絲毫聲音。
岡拉一直将那人領到岡日的石屋前。
推開門,屋裡的火塘内,柴火正燒得噼啪作響,岡日坐在火塘邊,頭也未擡道:"你來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