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一九六八
年,在當時你若讀史考特、費傑羅的作品,即使還不算是反動行為,也絕不會受到鼓勵。
那時,我身邊隻有一個人看過“華麗的蓋茲比”,我之所以和他熟稔起來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他姓永澤,是東京大學法學院的學生,比我高兩屆。
我們住在
同一棟宿舍裡,本來隻是點頭之交而已。
有一天我在餐廳的向陽處一邊曬太陽,一邊看“華麗的蓋茲比”時,他突然在我身旁坐了下來,問我在看什麼。
我說是“華
麗的蓋茲比”。
他又接着問好不好看。
我說我這已經是第三次了,每次重看便覺得越來越好看。
“看過三次『華麗的蓋茲比』的人應該就可以和我作朋友了。
”他喃喃說道。
而後我們就成了朋友,那是十月的事。
永澤這個男人,你越是了解他,就越是覺得怪。
在我的人生曆程中,我曾和許許多多的怪人初遇、熟識,或是錯身而過,卻從未見過一個比他更怪的。
他是個我萬萬趕不上的蛀書蟲,但原則上他隻讀那些死後滿三十年以上的作家的作品。
“我隻能信任那類的書。
”他說。
“倒不是說我不信任現代文學。
我隻是不想浪費寶貴的時間,去讀那些尚未經過歲月洗禮的東西。
人生苦短哪!”
“你喜歡哪些作家呢?”我問道。
“巴爾劄克、但丁、約瑟夫。
康拉德、狄更斯。
”他立刻答道。
“都不是現代作家嘛!”
“所以我才讀呀!如果你和别人讀一樣的東西,你的想法就隻能和别人一樣而已。
那會是個鄉巴佬、俗物的世界。
一個認真、嚴肅的人是不會做那種丢臉的事的。
知道嗎?渡邊!宿舍裡稍稍認真一點兒的人就隻有咱們兩個了。
其餘的全是些垃圾。
”
“你怎麼知道?”我驚道。
“我當然知道羅!就像額頭上蓋了戳一樣。
一看就知道了。
再說,咱們倆都在看『華麗的蓋茲比』呀!”
我在心中計算着。
“可是史考特,費傑羅死後也才過了二十八年而已呀!”
“才差兩年,有關系嗎?”他說。
“像史考特。
費傑羅這麼偉大的作家可以稍微通融一下嘛!”
宿舍裡沒有人知道永澤背地裡是個古典小說的蛀書蟲,就算知道,大概也不去注意這些吧。
他們最清楚的莫過于他的聰明。
輕輕松松就進了東京大學,而且
成績優異,将來還打算參加公務人員考試,進外務省當外交官。
父親在名古屋主持一家大型醫院,哥哥也畢業于東大醫學院,将來要接父親的棒子。
這一家子真是好
得沒話說。
永澤手頭一向寬綽,人又長得是風度翩翩,因此,任誰都會注意到他,就連舍監也不敢對他說重話。
他不論是對誰提出要求,那人定會二話不說照他的吩
咐做。
因為你不能不這麼做。
永澤這個人天生有種能叫人自然而然服從他的能力。
也就是說,他能從人群中站出來,迅速地對狀況作個判斷,給底下的人一個高明且正确的指示,使他們
真心地服從。
這種能力的表征就像天使的光圈一般浮在他頭上,你隻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是個與衆不同的人,而對他敬畏三分。
也因此,人家對永澤會選上我這種
平凡無奇的人作為他個人的朋友都驚訝不疊。
托他的福,我便從一個無名小卒進步到稍稍受人尊童。
大夥兒或許都不知道我們相交的原因何在,說來其實簡單得很。
永澤之所以喜歡我,就是因為我對他一點兒也不崇拜的緣故。
我對他人性中奇特的部分、堅強的部分是感到有些趣味,但對他的成績優異、領導能力、英俊潇則是一
點興趣也沒有。
我想,這在他看來,反而是件稀奇事兒吧。
在永澤的體内同時存在着幾種完全矛盾的性格,十分走極端。
他有時極其溫柔,溫柔到連我都不由得感動的地步,有時則又極其冷酷、惡毒;有着高貴得出
奇的精神層面,同時又是個無可救藥的俗物;能夠一面統率衆人樂觀奮鬥,一面卻兀自在陰郁的泥淖中痛苦掙紮。
打一開始,我便清楚地意識到他的這種矛盾性格,
我實在搞不懂其他的人為什麼都看不見他這一面。
他是背負着他自己的地獄過日子的。
不過原則上,我覺得自己對他還是有些好感。
他最大的美德就是正直。
他絕對不會撒謊,對自己的過錯或缺點向來不會否認,也不會隐藏自己的弱點。
而
且,他從來都對我非常親切,也照顧得頗為周到。
我想,要不是他的話,我的宿舍生活一定會過得更煩躁,更不愉快。
盡管如此,我卻始終不曾對他付出過真心。
在
這一方面,我和他的關系是絕對不同于我和木漉的關系的。
自從我親眼目睹他酒醉時對一個女孩狠霸、惡毒之後,我便下定決心,無論如何絕不以真心對待這個男
人。
宿舍裡流傳着幾個關于永澤的謠言。
第一,據說他曾經吞下三隻蛞蝓;第二,據說他的陰莖巨大無比,截至目前為止,已經和一百個以上的女人睡過覺了。
吞下蛞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