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嗎?"那群人裡走出來了一個人,朝她望着。
那是大夫,他身上沒穿外衣,袖子高高卷起。
他的襯衫和褲子都像屠宰衣似的紅透了,甚至那鐵灰色的胡子尖兒也沾滿了血。
從他臉上的表情看,他是深深沉溺在既渾身疲乏又滿腔憤怒和熱烈同情的感受中了。
那張臉是灰糊糊的,滿是塵土,汗水在兩頰上劃着一條條長溝。
然而他呼喚她時,那聲音是鎮靜而堅決的。
"你來了,感謝上帝。
我正需要人手呢。
"她一時惶惑地凝視着他,連忙把手裡提着的裙子放了下來。
這裙子澆在一個傷兵的髒臉上,他虛弱地轉着頭,想躲避裙的拂擾。
大夫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救護車揚起的幹燥而悶人灰塵向她迎面起來,同時那腐爛氣味也像兩股臭水似的沖着她的鼻孔直灌。
"趕快,孩子,到這兒來。
"
她提起裙子跨過那一排排傷亡人員,盡快向他走去。
她握住他的胳臂,發覺它在疲乏地顫抖,可他臉上沒有一點虛弱的神色。
"啊,大夫,"她喊道,"你一定得去呀,媚蘭要生孩子了。
"她的話他似乎并沒有聽進去。
他望着她,這時有個枕着水壺躺在她腳邊的人列開嘴對她友好地笑了笑。
"他們會對付過去的,"他高興地說。
她對腳邊的人連看也沒看一眼,隻一個勁兒地搖着大夫的胳臂。
"是媚蘭呀,要生孩子了。
大夫,你一定得去。
她那————"這不是講究文雅的時候,可是要在這成百上千的陌生人面前說那種話還是不好開口埃"求求你了,大夫!陣痛愈來愈緊了。
""生孩子,我的天!"這像一個轟雷似的震醒了大夫,他的臉色突然因為惱恨而變得難看了。
這怒火不是對思嘉來的,也不是對任何其他人,而是對居然會發生這種事的世界。
"你瘋了嗎?我不能丢下這些人呀。
他們都快死了,成百上千的。
我可不能為他媽的一個孩子而丢下他們。
找個女人給你幫忙吧。
找我的太太去。
"她張開嘴,想告訴他米德太太不能來的原故,可突然又閉口不言了。
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受傷了呢!她還明白如果他知道了會不會仍留在這裡,可是從某些迹象看,即使費爾快死了,他也會堅持在這個崗位上救助這許多傷員,而不會隻顧那一個人的。
"不,你一定得去,大夫。
你知道你自己也說過,她可能難産————"啊,難道這真是思嘉自己站在這個火熱的充滿呻吟的鬼地方,扯着嗓子說這些粗俗得可怕的話嗎?"要是你不去,她就會死啦!"仿佛沒聽見她的話或不知她說了些什麼似的,他粗暴地甩脫了她的手,自顧自說着。
"死?是的,他們都會死————所有這些人。
沒有繃帶,沒有藥膏,沒有奎甯,沒有麻醉劑。
啊,上帝,弄點嗎啡來吧!
就一點點,給那些最重的傷号也好。
就要一點點麻醉劑呀。
該死的北方佬!天殺的北方佬!""讓他們下地獄吧,大夫!"躺在地上的一個人咬牙切齒說。
思嘉開始發抖了,眼睛裡閃着恐懼的淚花。
看來大夫是不會跟她走了。
媚蘭會死掉,她本來就希望她死的。
大夫不會去呀。
"看在上帝份上,大夫,求求你!"
米德大夫又沉下臉來,他咬着嘴唇,腮幫子也硬了。
"孩子,讓我試試看。
我願意試試。
不過我不能答應你。
等我們安排好了這些人再說。
北方佬快到了,軍隊正在撤離城市。
我不知道他們會怎樣對待傷員。
火車已經根本沒有了。
到梅肯的鐵路已經被占領……不過我想試試。
你走吧。
别打擾我了。
養個孩子沒什麼大不了的。
無非把皮帶紮起來……"這時有個勤務後過來拍了拍他的臂膀,大夫即刻轉過身去,指指點點地吩咐起來。
那個躺在思嘉腳邊的人同情地仰望着她。
她看見大夫已經把她忘了,便慢慢走開了。
她急忙從傷兵中間穿過去往回走,朝桃樹街趕去。
大夫沒有來。
她隻得自己去對付這個場面了。
感謝上帝,百裡茜懂得接生的全過程。
她已經熱得頭疼起來,感到裡面的胸衣已經濕透了,粘在身上。
她覺得腦子已經麻木,兩條腿也是這樣,想走也走不動,就像在夢魇中似的。
她想起還得走那麼長一段路才能到家,簡直是走不完的路啊!
于是"北方佬快來了!"這個念頭又反複在她腦子裡鼓噪。
她的心髒又開始轟跳起來,新的生命之液流注到她的四肢裡。
她急忙走進五點鎮的人群中,那裡已經擁擠得連狹窄的人行道上也沒有落腳之處了。
因此她隻得在街上行走。
一隊隊滿身塵土、精疲力竭的士兵從那裡經過。
他們數以千計,都是些滿臉胡子、肮髒不堪的人,肩上斜挎着槍枝,邁着行軍的步伐迅速行走。
後面是辚辚滾動的炮車,趕車的用長長的皮鞭狠狠抽打着羸弱的騾子。
蓋着破帆布的軍需車搖搖晃晃地在淩亂的車轍中駛着。
騎兵掀起一團團令人窒息的塵土無窮無盡地跑過。
思嘉以前還從沒見過這麼多士兵呢。
撤退!撤退!軍隊正在撤出城去啊!
那些匆匆行進的隊伍把思嘉推回到擁擠的人行道上去了。
這時她聞到廉價玉米威士忌的刺鼻氣味。
迪凱特大街附近的群衆中有些衣着很俗麗的婦女。
她們花花綠綠的衣飾和塗脂抹粉的臉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