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給嬰兒剪掉臍帶之後,助産婆開始用一塊布擦拭他小身體上一層藍瑩瑩的胎毛,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為她掌着燈。
他們把嬰兒肚子朝下地翻過身來時,忽然發現他長着一個别人沒有的東西;他們俯身一看,竟然是一條豬尾巴!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并沒有驚慌失措,他倆不知道布恩蒂亞家族中是否有過類似的現象,也早已忘記烏蘇娜曾發出過的可怕的警告了,而助産婆的一番話使他們完全放了心。
她說,等到小孩脫去乳牙以後,也許可以割掉這條無用的尾巴。
然後,他們就再也沒有時間去考慮這件事了,因為阿瑪蘭塔·烏蘇娜開始大出血,血如泉湧,怎麼也止不住。
助産婆在産婦的出血口上撒了一些蜘蛛網和灰未,但這就象用手指按住噴泉口一樣毫無用處。
起先,阿瑪蘭塔·烏蘇娜還竭力保持鎮靜,她拉着驚恐萬狀的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手,求他不要難過——因為象她這麼一個人,是心甘情願地來到這個世界,也是心甘情願離開這個世界的,——她望着助産婆的忙勁,不由得發出爽朗的笑聲。
但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漸漸喪失了希望,因為她的臉色暗淡下來,好象亮光正從她臉上移開,最後,她陷入了沉睡狀态。
星期一黎明,人們領來一個女人,這女人開始在她床邊大聲念止血的濤詞,據說這種禱詞對人和牲畜同樣靈驗,可是阿瑪蘭塔·烏蘇娜殷紅的鮮血,對于任何同愛情無關的妙方都毫無知覺。
晚上,在充滿絕望的二十四小時之後,他們眼看着阿瑪蘭塔·烏蘇娜死去了,象泉水一般噴湧的鮮血已經流盡。
她僞側影變得輪廓分明,臉上仿佛回光返照,已不見痛苦的神色,嘴角邊似乎還挂着一絲微笑。
直到此刻,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才感到自己多麼熱愛自已的朋友們,多麼需要他們,為了在這一瞬間能和他們相處一起,他是願意付出任何代價的。
他把嬰兒安放在阿瑪蘭塔·烏蘇娜生前準備的搖籃裡,又用被子蒙住死者的臉,然後就獨自在空曠的小鎮上踯躅,尋找通往昔日的小徑,他先是敲那家藥房的門。
他已經好久沒來這兒了,發現藥房所在地變成了木器作坊,給他開門的是一個老太婆,手裡提着一盞燈。
她深表同情地原諒他敲錯了門,但執拗地肯定說,這兒不是藥房,從來不曾有過藥居,她有生以來從沒見過一個名叫梅爾塞德斯的、脖子纖細、睡眠惺怪的女人。
當他把額頭靠在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昔日的書店門上時,禁不住啜泣起來,他懊悔自己當初不願擺脫愛情的迷惑,沒能及時為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的逝世哀悼,如今隻能獻上一串串悔恨的眼淚。
他又揮動拳頭猛擊“金童”的水泥圍牆,不住地呼喚着皮拉·苔列娜。
此時,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天上掠過一長列閃閃發光的橙黃色小圓盤,而他過去曾在院子裡懷着兒童的天真,不知多少次觀看過這種小圓盤。
在荒蕪的妓院區裡,在最後一個完好無損的沙龍裡,幾個拉手風琴的正在演奏弗蘭西斯科人的秘密繼承者———個主教的侄女——拉法埃爾·埃斯卡洛娜的歌曲。
沙龍主人的一隻手枯萎了,仿佛被燒過了,原來有一次他竟敢舉手揍他的母親。
他邀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共飲一瓶酒,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請他喝了一瓶。
沙龍主人向他講了講他那隻手遭到的不幸,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向沙龍主人談了談他心靈的創傷,他的心也枯萎了,仿佛也被燒過了,因為他竟敢愛上了自己的姑姑。
臨了,他們兩人都撲籁簌地掉下了眼淚,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感到自己的痛苦霎那間消失了。
但他獨自一人沐浴在馬孔多曆史上最後的晨曦中,站在廣場中央的時候,禁不住張開手臂,象要喚醒整個世界似的,發自内心地高喊道:
“所有的朋友原來全是些狗崽子!”
最後,尼格羅曼塔把他從一汪淚水和一堆嘔出的東西中拖了出來。
她把他帶到自己的房間裡,把他身上擦幹淨,又讓他喝了一碗熱湯·想到自己的關心能夠安慰他,尼格羅曼塔便一筆勾銷了他至今還沒償還她的多日情場之賬,故意提起自己最憂愁、最痛苦的心事,免得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獨自一人哭泣。
翌日拂曉,在短暫地沉睡了一覺之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醒了過來,他首先感到的是可怕的頭痛,然後睜開眼睛,想起了自已的孩子。
誰知嬰兒已不在搖籃裡了。
刹那間,一陣喜悅湧上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心頭——他想,也許阿瑪蘭塔.烏蘇娜從死亡中複活過來,把兒子領去照顧了。
可是,她依然躺在被子下面,僵硬得象一大塊行頭。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還依稀地記得,他回到家裡時,卧室的門是開着的。
他穿過早晨散發着牛至草香味的長廊,走進餐廳,隻見分娩以後,那隻大鍋,那條血迹班斑的墊被,那塊裝灰用的瓦片,那塊鋪在桌子上的尿布,那條放在尿布中央、繞在一起的嬰兒臍帶,還有旁邊的那些剪刀和帶子,全都沒有拿走。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心想,也許是助産婆昨夜回來把嬰兒抱走了。
這個推測給了他集中思想所需的片刻喘息的機會,他在一把搖椅上躺下,在這把搖椅裡,雷貝卡學過刺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