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為救黃蓉,豁出了性命甘冒大險,待得出水上岸,回頭見那瀑布奔騰而去,水沫四濺,不由得目眩心驚,自己也不信适才居然有此剛勇下水。
那漁人更驚佩無已,知道若非氣功、輕功、外功俱臻上乘,别說捉魚,一下水就給瀑布沖入下面深淵去了。
兩尾金娃娃在郭靖掌中翻騰掙紮,哇哇而叫,宛如兒啼。
郭靖笑道:“怪不得叫作娃娃魚,果然像小孩兒哭叫一般。
”伸手交給漁人。
那漁人喜上眉梢,放下鐵槳,正要接過,忽然心中一凜,縮回手去,說道:“你抛回水裡去吧,我不能要。
”郭靖奇道:“幹嗎?”漁人道:“我收了金娃娃,仍不能帶你去見我師父。
受惠不報,豈不叫天下英雄恥笑?”郭靖一呆,正色道:“大叔堅執不允攜帶,必有為難之處,晚輩豈敢勉強?區區一對魚兒,說得上什麼受惠不受惠?大叔隻管拿去!”将魚兒送到漁人手中。
那漁人伸手接了,神色間頗為過意不去。
郭靖轉頭向黃蓉道:“蓉兒,常言道死生有命,壽算難言,你的傷倘若當真不治,陰世路上,你靖哥哥仍然背負着你,也就是了。
咱們走吧!”他下定決心,說得斬釘截鐵。
既已吐露了心意,便覺輕松,黃蓉生死如何,反不如何焦慮,總之跟她同生同死便是。
黃蓉聽他真情流露,不禁眼圈一紅,但心中已有算計,向漁人道:“大叔,你既不肯指點,那也罷了,但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若不說,我可死不瞑目。
”漁人問道:“什麼?”黃蓉道:“這山峰光滑如鏡,無路可上,你如肯送我們上山,卻又有什麼法子?”那漁人心想:“若不是我攜帶,他們終究難以上山,這一節說也無妨。
”說道:“說難是難,說易卻也甚易。
這水流從右首轉過山角,已非瀑布,乃是一道急流,我坐在這鐵舟之中,扳動鐵槳,在急湍中逆流而上,一次送一人,兩次就送兩人上去。
”
黃蓉道:“啊,原來如此。
告辭了!”站起身來,扶着郭靖轉身就走。
郭靖一拱手,不再言語。
那漁人見二人下山,怕金娃娃逃走,口中稱謝,飛奔到茅舍中去安放。
黃蓉道:“快搶鐵舟鐵槳,轉過山角下水!”郭靖一怔,道:“這……這不大好吧?”黃蓉道:“好,你愛做君子,那就做君子吧!”
“救蓉兒要緊,還是做正人君子要緊?”瞬息之間,這念頭在腦海中連閃幾次,一時沉吟難決,卻見黃蓉已快步向上而行,這時哪裡還容得他細細琢磨,不由自主地舉起鐵舟,急奔轉過山角,喝一聲:“起!”用力擲入瀑布的上遊。
鐵舟一經擲出,他立即搶起鐵槳,挾入左腋,右手橫抱黃蓉,鐵舟已順着水流沖到跟前,同時聽到耳後暗器聲響,當即低頭讓過暗器,踴身前躍,雙雙落入舟中。
一枚暗器打中黃蓉背心,給背囊中包着的軟猬甲彈開。
這時水聲轟轟,隻聽得那漁人高聲怒吼,已分辨不出他叫些什麼,眼見鐵舟随着瀑布即将流至山石邊緣,倘若沖到了邊緣之外,這一瀉如注,自非摔得粉身碎骨不可,郭靖左手鐵槳急忙揮出,用力一扳,鐵舟登時逆行數尺。
他右手放下黃蓉,鐵槳再一扳,鐵舟又向上逆行數尺。
那漁人站在水旁戟指怒罵,風聲水聲中隐隐聽到“臭丫頭!”“小賤人!”之聲,黃蓉嘻嘻而笑,道:“他仍當你是好人,淨是罵我。
”
郭靖全神貫注地扳舟,哪裡聽到她說話,雙膀使力,揮槳與激流相抗。
鐵舟翹起了頭鼓浪逆行。
此處水流雖不如瀑布般猛沖而下,卻也極為急促,郭靖劃得面紅氣促,好幾次險些給水沖得倒退下去,到後來水勢略緩,他又悟到了用槳之法,以左右互搏的心法,雙手分使“神龍擺尾”那一招。
每一槳出去,都用上降龍十八掌的剛猛之勁,掌力直透槳端,左一槳“神龍擺尾”,右一槳“神龍擺尾”,把鐵舟推得宛似順水而行一般。
黃蓉贊道:“就是讓那壞蛋漁人來劃,也未必能有這麼快!”
又行一陣,劃過兩個急灘,一轉彎,眼前景色如畫,清溪潺潺,水流盤旋而上,溪水長了,水流雖向下沖,已不甚急。
溪水寬約丈許,兩旁垂柳拂水,綠柳之間夾植着無數桃樹,若在春日桃花盛開之時,想見一片錦繡,繁華耀眼。
這時雖無桃花,但水邊生滿一叢叢白色小花,芳香馥郁。
靖蓉二人心曠神怡,想不到這高山之巅竟然别有一番天地。
溪水碧綠如玉,深難見底,郭靖持住槳柄頂端,将鐵槳豎直下垂,想探知溪底究有多深,突然間一股大力沖到,他未曾防備,鐵槳幾欲脫手,原來溪水之下有一股激流疾沖而下,忙持雙槳續劃,已不必如先前用力。
鐵舟緩緩向前駛去,綠柳叢間時有飛鳥鳴啭。
黃蓉歎道:“倘若我的傷好不了,就葬身此處,不再下去了。
”郭靖正想說幾句話相慰,鐵舟忽然鑽入一個山洞。
洞中香氣更濃,水流卻又湍急,隻聽得一陣嗤嗤之聲不絕。
郭靖道:“什麼聲音?”黃蓉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
眼前陡亮,鐵舟已然出洞,兩人不禁同聲喝彩:“好!”原來洞外是個極大的噴泉,高達二丈有餘,奔雪濺玉,兩條巨大的水柱從石孔中直噴上來,飛入半空,嗤嗤之聲就是從噴泉發出。
溪流至此而止,這噴泉顯是下面溪水與瀑布的源頭。
郭靖扶着黃蓉上岸,将鐵舟拉起放在石上,雙槳放入舟中,回過頭來,見水柱在太陽照耀下映出條眩目奇麗的彩虹。
當此美景,二人縱有百般贊美之意,也不知說什麼話好,手攜着手,并肩坐在石上,胸中一片明淨,看了半晌,忽聽得彩虹後傳出一陣歌聲。
隻聽他唱的是個《山坡羊》的曲兒:
“城池俱壞,英雄安在?雲龍幾度相交代?想興衰,苦為懷。
唐家才起隋家敗,世态有如雲變改。
疾,是天地差!遲,是天地差!”
那《山坡羊》小曲于唐宋時流傳民間,到處皆唱,調子雖一,曲詞卻随人而作,何止千百?惟語句大都俚俗。
黃蓉聽得這首曲子感慨世事興衰,大有深意,心下暗暗喝彩。
隻見唱曲之人從彩虹後轉了出來,左手提着一捆松柴,右手握着一柄斧頭,原來是個樵夫。
黃蓉立時想起瑛姑柬帖中所雲:“若言求醫,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漁樵耕讀之毒手矣。
”當時不明“漁樵耕讀”四字說的是什麼,現下想來,捉金娃娃的是個漁人,此處又見樵子,那麼漁樵耕讀想來必是段皇爺手下的四個弟子或親信,不禁暗暗發愁:“闖過那漁人一關已好不容易。
這樵子歌聲不俗,瞧來決非易與。
那耕讀二人,又不知是何等人物?”隻聽那樵子又唱道:“天津橋上,憑欄遙望,春陵王氣都凋喪。
樹蒼蒼,水茫茫,雲台不見中興将,千古轉頭歸滅亡。
功,也不久長!名,也不久長!”
他慢慢走近,随意向靖蓉二人望了一眼,宛如不見,提起斧頭便在山邊砍柴。
黃蓉見他容色豪壯,神态虎虎,舉手邁足間似是大将軍有八面威風。
若非身穿粗布衣裳而在這山林間樵柴,必當他是位叱咤風雲的統兵将帥,心中一動:“南帝段皇爺是雲南大理國的皇帝,這樵子莫非是他朝中猛将?隻是他歌中詞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