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歇,太陽将濕衣曬得半幹,耳聽得蟬鳴犬吠,田間男女歌聲遙遙相和,一片太平甯靜,比之适才南湖惡鬥,宛似到了另一個世界。
一行人來到一家農家休息。
黃蓉向農家買了兩個大南瓜,和米煮了,端了一碗放在柯鎮惡面前。
柯鎮惡道:“我不餓。
”黃蓉道:“你腿疼,當我不知道嗎?什麼餓不餓的。
我偏要你多痛一陣,才給你治。
”
柯鎮惡大怒,端起那碗熱騰騰的南瓜迎面潑去,隻聽她冷笑一聲,一名官兵大聲叫痛,想是她閃身避開,這碗南瓜都潑在官兵身上。
黃蓉罵道:“嚷嚷什麼?柯大爺賞南瓜給你吃,不識擡舉嗎?快吃幹淨了。
”那官兵給她打得怕了,肚中确也饑餓,當下忍着臉上燙痛,拾起地下南瓜,一塊塊地吃了下去。
這一來,柯鎮惡當真惱也不是,笑也不是,半站半坐地倚在一隻闆凳邊上,心下極為尴尬。
要待伸手去拔箭,卻怕創口中鮮血狂噴,她當然見死不救,多半還會嘲諷幾句。
正自沉吟,聽黃蓉說道:“去倒一盆清水來,快快!”話剛說完,啪的一聲,清清脆脆地打了一名官兵一個耳括子。
柯鎮惡心道:“小妖女不說話則已,一開口,總是叫人吃點苦頭。
”黃蓉又道:“拿這刀子去,把柯大爺箭傷旁的下衣割開。
”一名官兵依言割了。
黃蓉道:“姓柯的,你有種就别叫痛,叫得姑娘心煩,可給你來個撒手不理。
”柯鎮惡怒道:“誰要你理了?快給我滾得遠遠的。
”話未說完,突覺創口一陣劇痛,顯是她拿住箭杆,反向肉裡插入。
柯鎮惡又驚又怒,順手一拳,創口又是一下劇痛,手裡卻多了一枝長箭。
原來黃蓉已将箭枝拔出,塞在他手中。
隻聽她說道:“再動一動,我打你老大個耳括子!”柯鎮惡知她說得出做得到,眼前不是小妖女的對手,給她一刀殺了,倒也幹淨爽脆,但若讓她打上幾個耳括子,臨死之前卻又多蒙一番恥辱,當下鐵青着臉不動,聽得嗤嗤聲響,她撕下幾條布片,在他大腿的創口上下用力縛住,止住流血,又覺創口一陣冰涼,知她在用清水洗滌。
柯鎮惡驚疑不定,尋思:“她若心存惡念,何以反來救我?倘說并無歹意,哼,哼,桃花島妖人父女還能安什麼好心?定是她另有毒計。
唉,這種人詭計百出,要猜她的心思委實千難萬難。
”轉念之間,黃蓉已在他傷處敷上金創藥,包紮妥當;隻覺創口清涼,疼痛減了大半,腹中卻餓得咕噜咕噜地響了起來。
黃蓉冷笑道:“我道是假餓,原來當真餓得厲害,現下可沒什麼吃的啦,好吧,走啦!”啪啪兩響,在兩名官軍頭上各擊一棒,押着兩人擡起柯鎮惡繼續趕路。
又走三四十裡,天已向晚,隻聽得鴉聲大噪,千百隻烏鴉在空中飛鳴來去。
柯鎮惡聽得鴉聲,已知到了鐵槍廟附近。
那鐵槍廟祀奉的是五代時名将鐵槍王彥章。
廟旁有座高塔,塔頂群鴉世代為巢,當地鄉民傳說鐵槍廟的烏鴉是神兵神将,向來不敢侵犯,以緻生養繁殖,越來越多。
黃蓉問道:“喂,天黑啦,到哪裡投宿去?”柯鎮惡尋思:“若投民居借宿,隻怕洩漏風聲,引動官兵捉拿。
”說道:“過去不遠有座古廟。
”黃蓉罵道:“烏鴉有什麼好看?沒見過麼?快走!”這次不聞棒聲,兩名官軍卻又叫痛,不知她是指戳還是足踢。
不多時來到鐵槍廟前,柯鎮惡聽黃蓉踢開廟門,撲鼻聞到一陣鴉糞塵土之氣,似乎廟中久無人居,隻怕她埋怨嫌髒,哪知她竟沒加理會。
耳聽她命兩名官軍将地下打掃幹淨,又命兩人到廚下去燒熱水;耳聽她輕輕唱着小曲,什麼“鴛鴦雙飛”,又是什麼“未老頭白”的。
過了一會,官軍燒來了熱水。
黃蓉先替柯鎮惡換了金創藥,這才自行洗臉洗腳。
柯鎮惡躺在地下,拿個蒲團作枕頭,忽聽她罵道:“你瞧我的腳幹嗎?我的腳你也瞧得的?挖了你一對眼珠子!”那官軍吓得魂不附體,咚咚咚地直磕響頭。
黃蓉道:“你說,你幹嗎眼睜睜地瞧着我洗腳?”那官軍不敢說謊,磕頭道:“小的該死,小的見姑娘一雙腳雪白粉嫩……生得好看,腳趾甲紅紅的……像觀音菩薩……”
柯鎮惡一驚,心想:“這賊厮鳥死到臨頭,還起色心!小妖女不知要抽他的筋,還是剝他的皮。
”哪知黃蓉笑道:“你這蠢材見過觀音菩薩的腳嗎?”砰的一聲,伸棒絆了他一個筋鬥,居然沒再追究。
兩名官軍躲向後院,再也沒敢出來。
柯鎮惡一語不發,靜以待變。
隻聽黃蓉在大殿上上下下走了一周,說道:“王鐵槍威震當世,到頭來還是落得個為人所擒,身首異處,又逞什麼英雄?說什麼好漢?嗯,這杆鐵槍隻怕還當真是鐵鑄的。
”
柯鎮惡幼時常與朱聰、韓寶駒、南希仁、張阿生等到這廟裡來玩耍,那時他眼睛未瞎,幾人雖是孩子,俱都力大異常,輪流擡了那杆鐵槍舞動玩耍,這時聽黃蓉如此說,接口道:“自然是鐵打的,還能是假的麼?”黃蓉“嗯”了一聲,伸手抽起鐵槍,說道:“倒有三十來斤。
我弄丢了你的鐵杖,一時也鑄不及賠你。
明兒咱們分手,各走各的,你沒兵器防身,暫且就拿這杆槍當鐵杖使吧。
”也不等柯鎮惡答話,到天井中拿了一塊大石,砰砰嘭嘭地将鐵槍槍頭打掉,将槍杆遞在他手中。
柯鎮惡自兄長死後,與六個結義弟妹形影不離,此時卻已無一個親人,與黃蓉相處雖隻一日,不知不覺之間已頗舍不得與她分離,聽她說到“明兒咱們分手,各走各的”,不禁一陣茫然。
迷迷糊糊地接過鐵槍,覺得比用慣了的鐵杖沉了些,卻也将就用得,心想:“她給我兵器,那當真是不存惡意了。
”
隻聽她又道:“這是我爹爹配制的田七鲨膽散,對你傷口很有好處。
你恨極了我父女,用不用在你!”說着遞了一包藥過來。
柯鎮惡伸手接了,緩緩放入懷中,想說什麼話,卻說不出來,隻盼她再說幾句,卻聽她道:“好啦,睡吧!”
柯鎮惡側身而卧,将鐵槍放在身旁,心中思潮起伏,哪裡睡得着。
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