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洛坐在床上,群雄或坐或站,圍在四周,大家都感情形有點特異,可是誰也不說話。
無塵終於第一個忍耐不住,說道:“那毛賊明明躲在十四弟被窩裡,那究竟是甚麼人?十四弟幹麼要庇護他?”群雄七張八嘴的議論起來。
有的說餘魚同近來行動是很古怪,教人捉摸不透,有的說他怎麼躲在李可秀将軍署裡,混了這麼許多時候,常氏雙俠又提到他救獲李可秀的事。
談了一會,章進叫道:“咱們大夥兒去問個清楚。
我不是疑心十四弟對大家不起,他當然是血性男子。
但既然是異姓骨肉,生死之交,他幹麼要瞞咱們?”群雄轟然稱是。
徐天宏道:“十四弟或者有甚麼難言之隐,當面問他怕不肯說,要心硯假意送點心,去察看一下怎樣?”蔣四根道:“七哥這法子不錯。
”周仲英嘴唇動了一下想說話,但又忍住,眼晴着望陳家洛,瞧他是甚麼主張。
陳家洛道:“今天闖進宅子來的那人躲在十四弟房裡,那是大家都瞧見的了。
咱們義結金蘭,講究的是義氣兩字。
十四弟和大家一起出生入死,這次又拚了性命相救四哥,咱們對他決無半點疑心,他既這樣做,總有他的道理。
我剛才請陸老前輩在房外照顧,隻是防那人反而傷害於他。
隻要他平安無事,我想其馀的事不必查究,不要傷了咱們的義氣。
”周仲英叫道:“陳總舵主的話對極。
”陳家洛道:“将來他要是肯說,自然自己會說,否則大家也不必提起。
少年人逞強好勝,或者有甚麼風流韻事,總是免不了的,隻要他不犯會規,十二哥自然不會找他算賬。
大家請安睡吧。
明天要上路呢。
”陳家洛這番話群雄聽了都十分心服。
徐天宏暗暗慚愧,心想:“講到胸襟氣度,總舵主确是比我高得多。
”駱冰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們新夫婦還在這裡幹麼呀?”衆人都大笑起來。
且說餘魚同待群雄一走,忽地坐起,站在桌旁,等衆人衆人腳步聲完全消失,亮火折子點了蠟燭,低聲道:“你來幹麼?”床上那人揭開棉被,跳下床來,坐在床沿之上,低頭不語,胸口起伏,淚珠瑩然,正是李可秀将軍的女兒、陸菲青的女徒弟李沅芷。
隻見她一身黑衣,更襯得肌膚勝雪,一雙手白玉一般,放在膝蓋上,一言不發,眼淚一滴一滴的落在手背。
餘魚同歎了一口氣,柔聲說道:“你對我一片真心,我又不是蠢牛木馬,那裡會不知道?隻是你是将軍的千金小姐,我是江湖上亡命之徒,我那裡敢害了你的終身?”李沅芷哭道:“你這麼忽然一走就算了嗎?”餘魚同道:“我也知道對你不起。
但我是苦命之人,我心已如槁木死灰……你,你還是回去吧。
”
李沅芷道:“你為了救朋友,和我爹爹作對,那我并不怪你,你是為了義氣。
”她沉吟了一下又道:“像你這樣文武雙全,幹麼不好好做事,圖一個功名富貴?偏偏要在江湖上厮混,這多麼沒出息,隻要你向好,我爹爹……”餘魚同怒道:“你是官家小姐,我本來配你不上,我們紅花會行俠仗義,救貧救苦,個個是鐵铮铮的漢子,那裡肯做滿清人的走狗?”李沅芷知道說錯了話,漲紅了臉,過了一會道:“人各有志,我當然不來勉強你。
隻要你愛這樣,我也會覺得好的。
我答應聽你,以後我決不再去幫爹爹,我想師父也會說好。
”她最後兩句話說得聲音響了一點,大概窗外的陸菲青也聽見了。
餘魚同坐在桌邊,隻是不語。
李沅芷低聲道:“你說我官家小姐不好,那我就不做小姐。
你說你紅花會好,那我也……我也跟着你們。
”她這幾句話用了極大力氣才說出來,說到最後,又羞又急,哭了出來。
餘魚同柔聲道:“我當初身受重傷,如果不是得你救援,千山萬水的把我送到杭州你府下調養,我這條性命早就沒啦,按理說,我是粉身碎骨也報答不了。
隻是……唉,你的恩德我隻好來生圖報了。
”李沅芷霍地站起,說道:“你是不是有了又美貌又賢慧的心上人?所以這樣把我瞧得一錢不值。
”
在餘魚同,那确是“除卻巫山不是雲”,他始終對駱冰一往情深。
李沅芷人品相貌并不在駱冰之下,然而他既情有獨鐘,對李沅芷自是冷冰冰的不假辭色。
李沅芷自從在塞外野店中見餘魚同吹笛卻敵之後,柔情款款,都萦繞在這位金笛秀才身上,加之事有湊巧,在黃河渡口夜戰中兩人又相遇在一起。
她一路殷勤照護,其細心熨貼,竟和昔日那種調皮刁鑽大不相同。
到了杭州之後,她父親對餘魚同也是青眼有加,芳心更慰,豈知将軍署一戰,這個心上人竟随紅花會群雄飄然引去。
這一來李沅芷大失常态,整天騎了馬日夜在城裡城外亂闖,李可秀知道女兒心事,也不加管束,讓她自行騎馬散心。
這天她在西城馳馬,剛巧遇到駱冰從巡撫衙門盜了玉瓶回去。
李沅芷曾和駱冰數次會面,知道她是紅花會中的重要人物,於是一路跟随,直跟到了天目山來。
李沅芷十分機伶,駱冰又心情愉快,絲毫沒有提防,居然沒發覺後面有人偷偷跟蹤。
當晚李沅芷蹤迹數次被紅花會群雄發現,但終於僥幸躲過。
夜深中她想探尋餘魚同的住處,剖白自己心事,竟闖到了徐天宏和周绮的新房來。
心硯和章進等奉陳家洛之命在四下巡查,一交手,李沅芷左肩給常赫志打了一掌,痛心骨髓。
她忍痛在暗中一躲,聲東擊西的丢了幾塊石子,直闖到後院來,在庭中劈面遇到陸菲青,被他一把拉住。
李沅芷驚叫:“師父!”陸菲青怒道:“你來幹甚麼?”李沅芷道:“我找餘師哥有話說。
”陸菲青向右邊的廂房一指,李沅芷拍門,叫了幾聲“餘師哥。
”衆人在四下巡查時,餘魚同早已醒來,手持金笛,斜倚在床邊防敵人襲擊,忽然聽得李沅芷的聲音,大吃一驚,忙拔去門闩,李沅芷沖了進去。
餘魚同心想:黑暗之中,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十分不妥,於是亮火折點燃蠟燭,剛想詢問,群雄已查問過來。
他身上有傷,行動不便,於是用笛中短箭打滅燭火,與李沅芷兩人屏息站着不動,後來聽見徐天宏拍門,李沅芷低聲道:“餘師哥,你救我。
”餘魚同無法可想,隻得讓她躲在被窩之中。
這時聽她質問是否另有心上人,覺得應承也不是,不承也不是,很是為難。
李沅芷道:“你對她這樣傾心,那她一定是勝我十倍了,你帶我見見成不成?”餘魚同被她纏得無法回答,忽地拉下臉上蒙着的手帕,說道:“我已變成這樣一個醜八怪,你看看清楚吧!”李沅芷蓦地裡見餘魚同的臉凹凹凸凸,盡是焦黃的瘡疤,在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