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夢》詩詞均有幾十年精深研究的蔡先生,其名著《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現稱《鑒賞》)自20世紀70年代出版已經發行逾百萬冊,他仔細比較這兩副對聯,覺得一點兒也不像,單從對聯就認為這和胤礽有什麼關系,就更不可信,但他還是覺得“樓中飲興”一聯很眼熟,于是他便去翻書,很快便找到了出處,隻不過那是中唐詩人劉禹錫的詩,全詩如下:
送蕲州李郎中赴任
夢關蕲水路非賒,東望雲山日夕佳。
薤葉照人呈夏簟,松花滿碗試新茶。
樓中飲興因明月,江上詩情為晚霞。
北地交親長引領,早将玄鬓到京華。
(《全唐詩》卷三百五十九)
蔡先生說:“王漁洋将唐詩當成本朝詩,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鬧出了笑話。
不知是他叙述不清呢,還是犯糊塗,瞎說一氣。
現在,我們退一步說,假設‘樓中飲興’一聯不出自劉夢得而真是胤礽所拟,那麼,它有沒有可能是小說中榮禧堂對聯的原型呢?也絕不可能。
因為既是‘原型’,總得在詩意構思上有某些相似。
可是,誤歸太子一聯說的是江上樓頭風景極佳,能助酒興,添詩情;小說中的一聯說的是來榮國府者,盡是達官貴人,其佩飾袍服珠光炫耀,五色映輝。
前者‘明月’、‘晚霞’是實景,後者‘日月’、‘煙霞’是虛喻;兩聯風馬牛不相涉,怎麼能是‘原型’呢?
“劉心武說請注意他的平仄,這話令人費解。
是否‘原型’還跟平仄有什麼關系?對聯的‘平仄’不是平起,就是仄起,‘樓中飲興’是‘平平仄仄’,是平起;‘座上珠玑’是‘仄仄平平’,是仄起,兩者是不一樣的,剛好相反。
所有對聯,非此即彼,即使一樣了,又能證明什麼呢?看來,這位小說家大概不懂得平仄,有一點可以證明,在他的講演稿中,将李白詩句‘雙懸日月照乾坤’錯引作‘日月雙懸照乾坤’,這本是細節,毋須挑剔,但恰恰可以說明小說家并不懂律句的平仄,否則是不可能有這樣的口誤或筆誤的。
”
劉心武還說:“請注意這副對聯的最後一個字,上聯最後是‘月’字,下聯最後是‘霞’字。
林黛玉在榮國府正堂所看見的對聯,上聯最後是‘月’字,下聯最後是‘霞’字。
這不是偶然的。
”
針對此種說法,蔡先生不由講起了詩詞,他說:“律詩對仗,上句仄結,下句平結,更毋須注意,因為那是不可更改的定例,凡對聯都如此。
能與‘月’字對的,‘霞’是最常用字之一,例子多多。
如初唐詩人王績《贈學仙者》詩:‘玉壺橫日月,金阙斷煙霞。
’後四字全同;王維《奉和聖制幸玉真公主山莊……應制》詩:‘洞中開日月,窗裡發雲霞。
’後三字同;七言如晚唐陸龜蒙《家林亭》詩:‘孤島待寒凝片月,遠山終日送馀霞。
’與榮禧堂一聯同為仄起;還有元詩人陳樵《山房》詩:‘門外身無歲月,山中人語帶煙霞。
’不但也是仄起,且結尾相同的字有三個,即‘月’與‘煙霞’。
如果都要附會起來,什麼結論得不出來?”
至此,蔡先生強調說:“為什麼我要反複證明兩副對聯之間的聯系是根本不存在的。
因為這是被‘解讀《紅樓夢》應從秦可卿入手’的立說者視之為‘史料’的證據,是其自诩為‘秦學’立論的重要支柱。
其他還有種種所謂的證據和理由,更全是牽強附會、捕風捉影的話。
”三、紅樓依然是紅樓
面對電視台、互聯網的炒作熱潮,蔡先生認為這并不奇怪,現在嚴謹的學術著作充其量賣到萬八千冊,遠遠比不上“奇談怪論”的銷量,他認為,這既是社會心态浮躁,研究方法不正确的表現,也是出版單位迎合讀者口味的一種做法。
在今年3月剛剛出版的《蔡義江解讀紅樓》一書的前言中,蔡先生寫道:現在紅學文章五花八門,說什麼的都有,令初學者無所适從。
許多新著新說輕率立論,言多荒誕不經,聞所未聞,細加檢查,則又憑空臆測,全然不見求真務實之心,倒能看出一些人慣于嘩衆取寵、裝腔作勢,甚或走火入魔、喚之不醒,幾同瘋語。
凡此種種,或以為乃“雙百”現象,實難令人苟同。
他還說:“現在觀衆和讀者有那麼多意見,也反映出電視台、出版社編輯水平有點問題,我們不能盲目相信名家,名家的說法不一定都靠得住;另一方面也說明他們對紅學研究太不了解。
有的講座把小說中的人物和現實中的人一一對号入座,這是非常荒謬的。
學術研究應該是科學的,《紅樓夢》不是謎,它無秘可揭,無謎可猜。
不過,對目前的狀況也不必憂慮,因為無論誰怎樣講,紅樓依然還是紅樓。
”
蔡先生認為學術文章最惡“三不”作風,即不顧常識、不擇手段和不負責任。
他說,紅樓文化本該是姹紫嫣紅的百花園,現在反把它當作随便傾倒廢物的垃圾場,真是悲哀!他說他深感無奈,隻好以不要沾染這種風氣來自勉。
來源:《藝術評論》(2005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