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體會中華漢字文學的精微神妙:為什麼“瀉玉”就粗陋?又為什麼“沁芳”就新雅?二者對比的差異中心,究竟何在?答上來,才許你算個“《紅樓》愛好者”。
瀉與沁,水之事也。
玉與芳,美者之代名也。
措詞雖有粗雅之分,實指倒并無二緻。
賈政又命拟聯。
寶玉站在亭上,四顧一望,機上心來,出口成章,道是:
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
賈政聽了,複又“點頭微笑”,衆人又是“稱贊不已”。
這些妙文,真不異于是雪芹的自評自鑒。
粗心人讀那對聯,以為不過是“花”“柳”對仗罷了,沒甚可說。
細心人看去,則上句似說柳而實寫水,下句則将那“沁芳”的芳,随文借境,自己點破了“謎底”。
在過去,人們對“沁芳”二字等閑看過,甚者以為這也無非是“香豔”字眼,文人習氣而已,有何真正意義可言?自然,要說香豔,那也夠得上;香豔字眼在明清小說中那可真是車載鬥量——哪處“香”詞“豔”語中又曾蘊涵着如此深層巨大的悲懷與弘願呢?
“沁芳”二字何義?至此應該思過半矣。
雪芹苦心匠意,雖然設下了這個高級的總象征,心知一般人還是悟不透的,于是他在省親一事完結、娘娘傳谕、寶玉随衆姊妹搬進園中居住之後,第一個“具體”場面情節(此前不過四首即景七律詩“泛寫”而已),便是“寶玉葬花”——人人都知有黛玉葬花,畫的、塑的、演的……已成了“俗套”,卻總不留意寶玉如何,不能悟知寶玉才是葬花的真正主角。
這是怎麼講的呢?試聽雪芹之言:
那一日,正當暮春三月的下浣(古時每十日一休沐,故每月分為上中下三浣),早飯已罷(不是現在晨起後的“早點”,是每日兩主餐的上午飯,約在今之十點鐘左右),寶玉攜了一部《西廂》,來到沁芳閘畔,在溪邊桃花樹下一塊大石上坐了,獨自細品王實甫的文筆。
當他讀到“落紅成陣”這句時,偏巧一陣風來,果然将樹上桃花吹落大半,以緻滿頭、滿身、滿地都是花瓣。
寶玉最是個感情豐富而細密之人,他心憐這些殘紅墜地,不忍以足踐踏污損,于是用袍衿将落花兜起,撒向溪内,隻見那些殘花,随着溪水,溶溶漾漾,流向閘門,悠悠逝去!
這是寫故事、寫情景嗎?這就是為給“沁芳”二字來作一次最生動最痛切的注腳!
其實,雪芹還估計能讀他這書的人,必然是熟誦《西廂記》的有文學修養的不俗之士,所以他有很多“省筆”,留與讀者“自補”。
即如此處,分明“省”去了《西廂記》開卷後崔莺莺唱的第一支《賞花時》:
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門掩重關蕭寺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
你看那觸目驚心的五個大字:
花落水流紅!
這就是一部《紅樓》的主題詩,也就是雪芹從王實甫“借”來的象征意匠——而“沁芳”,又是那五個大字的“濃縮”與“重鑄”!